骄傲的心散文

时间:2021-10-04 09:21:03 散文随笔 我要投稿

骄傲的心散文

  小脸司机虽然脸小,但五官端正,耐看。他二十三岁,拿着一张师范毕业证出现在蓉城。与他一起的还有三个年轻人,全是他的老乡或者同学。他们租住在我旁边那条陋巷里。之所以称为陋巷,是这位小脸司机第一次领我去他们那儿的时候,巷道中总是铺满垃圾,走路要学青蛙跳。每天都有一个骂娘的大爷在清扫,他看人的眼神非常气愤———“龌龊!”他说。我常被他这声“龌龊”吓得脚杆打闪。可我并没有干什么坏事。我敢赌咒从来没有在这儿造下一点垃圾,那些像牛屎那么大堆的粪便更是与我无关。但我的脚杆就是打闪了。因此我去拜访小脸司机的时候并不多。

骄傲的心散文

  我与他们很自然就认识了,这不必详细探问,几个不算丑的年轻男孩想认识一个女孩,他们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办法:站在那儿打个口哨,像花喜鹊那样甩一下脑袋,自然会引人注意。

  小脸司机就是站在那儿打口哨的人。我笑他。笑就是一种招呼了。

  之后他总是来我摊子边讲一些笑话。我正是一个听笑话的年岁。我们站在路边,一个是失业的司机,一个是卖梨的小摊贩,说累了就吃梨解渴。

  “成都太大了。”他说。

  “地球才大。”我回他。

  我们有一天说了这样一句闲话。我当是闲话,他却是一脸严肃的失落。他这天的脸好像有些肿。也可能不是肿,是他近日生活充满阳光,胖的。

  “你找到工作没有?”我问。

  “昨天一家私企老板让我去试车,倒车的时候把车子尾灯擦掉了。”他是望着天说的。

  我没有安慰他,而是望着他的脚发呆。那只脚一定又把刹车踩成油门了。他总是干这样的事情。听他的同伴说,他从前就是这样失业的。我无法安慰他。我总不能说,嗨,你换一只脚好啦,这只脚不要了!我们生来就只有两只脚,哪怕它们时常犯错误,干一些掉尾灯的事,我们也只能拖着它四处闯荡江湖。像我的两只手,它们其实也充满敌意,在农村的时候,我的右手拿菜刀把左手食指剁了一半的皮肉,如今还结着一条长伤疤,但我还是要让它们跟着我,保持距离在我身体两边。我当然无法在什么地方另外获得一只右手。就是这样,我们谁也无法选择一双使用起来灵活无比的手脚。它们全是原装货,好的坏的,你都必须接受。

  小脸司机抬头望天,他还没有把脑袋放下来。以前我的右手砍了左手的时候也这么望天,我还骂过一句“天杀的”。这是我们村很小的孩子都会骂的话。那儿的大人很早就把咒骂的本领教给了孩子。

  “你骂一句‘天杀的’好了。”我非常有经验地说。

  “有用吗?”他放下脑袋。

  “有。我们那些长辈就是这样干的。现在他们还活得很好。”

  小脸司机紧了一下脖子上的领带。他没有骂。大概他认为自己好歹是个有文化的人,怎么也不能与乡下粗人相比。

  他确实不能与粗人相比。虽然他的工作总是没有着落,但是找工作的过程却非常注重。首先注重穿着。他还比较年轻,不能打扮得像个落魄的老头子。可是我知道,他箱子里就那么二套衣裳,今天换明天换,其实都没什么特别的效果。而且糟糕的是,他们打地铺睡觉,房间还没有装地板,坑坑洼洼,有小石子鼓在那儿。他们将棉絮铺在地上,只铺了一层,他们说一层够了,他们的腰板硬,不要那一层棉絮也可以睡觉。因此,小脸司机的两套衣裳上面都有租房地板上留下的石头印子。他每天不管换哪一套衣服,都背着几颗石子印,让人以为他睡在天桥下。只有他的领带是板直的,像他的腰杆一样直。可惜他本人不会打领带,这是唯一的麻烦。不知道这领带之前是谁打好了挂在他脖子上。为了一直保持领带的原样,晚上睡觉之前,他将领带小心地拉成一个圈子从脑袋上绕下来,第二天再小心地挂回脖子,紧一紧,整回原状。这种事情办起来相当费心,感觉像伺候一只老狗出门,他说。

  有一段时间我很少见到小脸司机。我认为他可能找到工作了。但如果找到工作,他一定会开车来看我。他曾经说过,等他当了司机,一定会开车停在我的摊子旁边,让这儿周围的人都知道我有这样一个开轿车的朋友,让他们看看卖梨子的小摊贩,土里土气,但却因为有这样一个朋友,在这条街上就不会遭受轻视和怠慢,会使我瞬间有了某种身份。

  难道他以为我遭受了轻视和怠慢吗?如果他是因为上次那位太太说话的语气以及那些讨价还价,那些给我假钱我又没有认出来,还有我看错了秤还找多了钱,如果他是计较这些,那可能也算是一种轻视和怠慢吧。但是在这条街上这样的事情不是我一个人遭遇。摊贩们并没有感觉到哪里不对。这只是生活中意外的挫折,作为小摊贩必然会遭受的磨砺。这种遭遇早晚会过去的。现在摊贩们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磨砺后变得狡猾难缠,就像一颗滚圆的石头,他们也偷偷把假钱回找给上了年岁的买主。因为上了年岁的买主视力模糊,真假不辨,他们是快要落坡的昏昏太阳,也许买完这一场东西回家,明天就不再来了。反正这条街上的'人就是这样干的,没有绝对的受害者,也没有绝对的受益者。像我这样刚刚加入这条街的新人,还没有变成一颗滚圆石头之前,我必须接受这样一种惨状———如果终身不能成为滚圆的石子,我将继续这样的惨状。这是作为不能变成滚圆石头的人必须付出的代价。

  冲着小脸司机平时待我如亲人,我决定亲自去看他一下。

  那天陋巷里下着雨,扫地的大爷穿着雨衣站在巷子边。我和几个行人在垃圾堆上跳来跳去。不知道从高处哪里落下一把葱皮,正好洒在我们头上。我抬头望上去,什么人也看不见。人们隐藏在自己建起来的高高的楼上,然后从那些窗口里随意往下丢东西。

  “天杀的。”我说。

  “安逸吧?”大爷伸长脖子跟我说话。好像我需要这么一个长镜头的脖子才可以看清似的。

  “你看到了,这垃圾不是我丢的。”我一边跳一边说。

  “天杀的。人人都这么说。”他丢下这句话就走了。雨下得更大。我的裤脚上全是自己跳了溅起来的脏水。

  小脸司机和他的朋友都不在家。我往门上嘣嘣地甩着拳头,里边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想是不是木门太厚。我又使劲敲门,还是没有听到回应。我买了两斤猪肉和一根莴笋,站在门口不知道怎么办。我更不知道为什么来之前要买这些东西。也许是上次他们说要打牙祭,一直没有打,我这是为了给他们打牙祭来的。

  我决定将猪肉和莴笋放在门板边。这个举动让我突然感到一阵心慌和惭愧。我不敢保证小脸司机看到这些猪肉和莴笋猜到是我干的之后,会不会与我断交。他是那样一个体面的人,有强烈的自尊心,尤其在我这样的年轻女孩面前,他时常表现得非常强大。一直以来他都打着笔直的领带,穿着合体的旧西装,像个干传销的,但他不干传销,在我看来他就是个没落的贵族,今天所做之一切,是为了始终保持他贵族的气质。

  也许我把他看穿了。我的天赋不在生意上,而像个算命的,时常把一些人看穿。这样一来我总是失去许多朋友。不是我失去他们,就是他们失去我。总之我在任何一个城市到头来都成为孤家寡人。我感到害怕。我想把这些猪肉和莴笋都拿走。可最后我的愚蠢战胜聪明,空手而回。

  从丢下那些猪肉和莴笋之后,第二天我像是落了魂。下午快要天黑的时候,我的门被敲响了。我拉开门,小脸司机笑笑地站在面前。

  “我是来感谢你的。”他说。他的眼睛有点肿,裤脚大概在垃圾堆上跳的时候被什么东西刮破了。

  原来,我放下那些东西并没有使他自尊心受损,反而救了他们的命。这话有点重,但他是这样形容的。在我去之前,他们四个人躺在地铺上昏昏沉沉,已经饿了两天。

  “我敲门了。”我想问他有没有听见。当然我也对“饿了两天”表示惊讶。

  “我们躺在那儿没有力气。两周以来,我们买了三棵白菜,一把面条,汤汤水水地喝到你来的前两天为止。我们应该听到敲门声了,但是不确定。即使我们听到了也不想开门。我们四个年轻男人,躺在地铺上饿饭,总不像样。”

  我请他坐在一把凳子上,给他倒了一杯冷开水。

  他给我说了以后的打算。最后这些打算都不合用。他相信在这儿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他们躺在地铺上饿饭的场景可能还会有。我总不能每天给他们送猪肉和莴笋吧。我的生意直线下降,说实话,买那两斤猪肉和莴笋,也是想自己打打牙祭。但因为吃了闭门羹,牙祭被他们打了,我还一点儿油水没有捞着。但不管怎样我在这儿还算过得下去,与我在凉山父母身边的日子差不多,至少目前我还没有混到饿两天的下场。

  “你们可以随便找个工作。哪怕去建筑地卖力?”我对他们躺在地铺上饿饭的行为看不下去。一个人在达到他的理想目的之前,完全可以做一些别的事情来缓解困境。书上不是说过吗,大丈夫能屈能伸。

  “不行!”他一口回绝了我。这种回绝的语气相当重。我突然明白了像小脸司机这样的人,正是我父亲说的那种钻牛角的勇士。他们认准了一条路就会一直认准,绝不拐弯,绝不妥协,即使睡在地铺上饿两天,也会像个殉道者,会一直遵循某种真理和信仰,有相当的牺牲精神。也因此他每天打扮得像个骚包———我这样形容肯定有些失礼,但他确实给了我这样的感受———在街上晃来晃去,妄想明天就有人请他当司机,然后开着小轿车来给他的朋友提高身份。然而他饿了两天了。不过他现在暂时脱困,肚子里还装着一点猪肉和莴笋。

  他喝下那杯凉开水就走了。

  过了大约七八天的样子,小脸司机又来看我了。他跟我讲述了这几天以来他们四个人的状况。他们之中有两个人的女朋友在什么地方上班。女人总是容易接受现实而降低标准生活。他们从那两位女生处借了三百块钱,过了一周。现在又去借钱了。不过这次他们准备把借来的钱平分,然后散伙。他们怀疑四个人八字相克。

  小脸司机要去投靠他远在攀枝花的姑妈。他姑父正是一位老出租车司机,那车子是自家的,一个人开有些辛苦,他姑妈希望他过去帮忙。

  我猜想他是不是来跟我借钱,我由此下意识地捂住钱包。虽然我们认识很长时间,并且相处得像是亲人,可一说到钱,我的手还是捂住了钱包。在城市生活久了,我也难免要学会在农村时没有的习惯和经验。何况我包里的钱除了不小心收到的假钱之外就剩不下几个真钱了。我还要靠它们活下去。

  “我不是来借钱的。”他大概看到我捂钱包的手了。“我是来找你帮忙。今天晚上,我想趁着夜色,将租房里的行李从窗口用绳子顺下,你在下面接住。就是这样。我们四个人各找帮手。不能一起走光,我们得一个一个地走,不能让房东察觉。我先走。”

  我听明白了。他们是为了逃避房租。

  小脸司机无法扛着行李翻过院墙大门,他必须让行李先从窗口下来,才能轻装翻墙。这大概就是我之前所想的,在达到目的之前,可以做一些别的事情来缓解困境。这就是他现在要干的缓解困境的办法。

  “天杀的。”我这样骂了一句。当然是答应他的请求后一个人走在夜色中的陋巷里冒出来的野话。这天晚上天气太冷。冷得无法正常在垃圾堆上跳。我只能实实地踩着它们。并且因为我要完成的任务总有点冒险和见不得光,所以像贼一样四处张望,胆战心惊,神神秘秘,总担心那位扫地的大爷还没有收工,站在哪儿突然来一句“龌龊”。我这样想着脚就在打闪,汗水都出来了。如果我父母知道,我一个凉山出来的人,在那儿没有成为女匪,在这儿倒干出这样一件只有女匪才干的事情,会不会与我断绝关系。然而我还是来到了小脸司机的窗口下。我像他从前给我打的花喜鹊口哨那样来了一声。很快那个窗口出现一只脑袋,然后一团行李黑漆漆地像天塌了一样朝着我降下来了。我搂住它,是一只帆布箱子,箱子上还绑着一条洗脸帕。

  “还要什么洗脸帕!”我自言自语低头解着箱子上的洗脸帕,将缠住它的绳子分开。

  “脸还是要洗的嘛。”小脸司机已经翻过大门站到我跟前来。他的西装可能被大门上的钉子划破了。他心疼地摸着那个破洞,在墙缝里透出来的一丝灯光下用手指想把破洞合回去。

  “快走吧。”我催他。

  他将洗脸帕搭在肩上,拖着箱子,趁着夜色走了。这时候他看起来确实没有贵族气质,很像个搞传销破产后另谋生路的人。我很高兴他可以另谋生路。但是我也很害怕。小脸司机走了,明天房东会不会哭,会不会骂一句“天杀的”呢?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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