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作为一个农民，您最缺少的就是远大的理想和抱负。和别人聊天，有人希望他的娃娃长大了能端上公家的饭碗，当上工人或者干部。你却说：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我的娃娃都能顺顺利利长大成人，都能自食其力。不能因为我没本事冻饿或是病死。你还说，当父母的最大的悲哀，就是娃娃死了，自己还活着。您这一句话，在今天看来，就是胸无大志。但在那个艰难岁月，养活四个男娃娃，真的是很难很难。难到啥程度？难到你几次都要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换来你的娃娃能够长大。
我上小学三年级那一年秋后，不知道啥原因你得上了腹胀的毛病。一开始您还积极去治疗，可是，当您知道了一副中药要花两块八毛钱的时候，就拒绝再吃药。妈妈让我们哥几个跪在你面前求你都不管用。你说，就咱家这情况，拆了房，卖光家产都吃不了几副药。再治不好病，娃娃们咋活下去？死我一个不要紧，再拖累娃娃活不成，罪过就太大哩。您就这样不吃药硬撑着，眼看着肚子越鼓越大，浑身发黄。仅仅半年功夫，就瘦得皮包骨，只剩下山一样高耸的腹部。夏天，您躺在石榴树底下，睁大眼睛静静地等着，等我们放学回家围在您的身边给您说学校的事情。你听着，偶尔一笑，用扇子把儿把自己的肚子敲得砰砰响。我觉得，那种声音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声音。其实，我们心里知道，您认命了，是在静静地等待那不可挽回的大结局。妈妈实在是急了，和我们一起骗您，又做通了郎中先生的工作。先生重新给您把脉后，再开了个方子说：这副药便宜，三五毛钱的事。其实，还是那个方子，一副药还是两块多钱，您信以为真，持续吃药，病就慢慢好了。当您知道是借遍四邻五街才凑够的抓药钱后，您笑了，笑得那样幸福，幸福里边又包含了无尽的凄惨、无穷的辛酸和深深的内疚。父亲呀，您说过没本事的男人，命就不值钱。但您的命，绝对要比两块多钱的药金贵得多。这是您第一次犯糊涂。
还有一年，家里的红苕片子淋了雨，都霉了。这些红苕片，还有仅剩的一点苞谷就是一家子一冬天的口粮呀，不吃红苕片，就只能饿死。那几天放学回来，您给我们吃苞谷面疙瘩，可是我们发现了你和我妈在偷偷吃红苕面压的饸饹。我们也要吃，你死活不给，还编了一堆瞎话吓唬我们。过了四五天，你才允许我们起吃饸饹。原来，您是在拿自己做实验，自己吃了发霉的粮食没有得病，才放心地让娃娃们吃。您想一想，真的把您和我妈给实验死了，我们没有了父亲母亲，岂能活到今天？这是您又一次犯糊涂吧？一年四季，家里几乎都是两样馍馍，我们吃粮食做的，你和我妈妈吃拌了菜叶子的窝窝头。19XX年我从部队回家探亲，晚上在灶房发现一箅子很黑的馍馍。我心如刀绞，以为您还是老习惯，偷偷地和我妈吃黑馍馍。我啃了一口，无法下咽，泪水止不住流下来。正在这时，您进灶房来了，看我正吃黑馍馍，一把抢过去说：你个瓜瓜，现在包产到户，粮食多了，谁还吃黑馍馍？这黑馍馍是喂狗吃的。我还在流泪，您却大笑，笑得满脸胡茬子不停地抖动。我是第一次看到您这样几乎是放肆的大笑。
除了粮食以外，纠结您半生的，就是钱。四个娃娃上学，一年的学费要十几块钱。那时候在生产队干活，一天一个壮劳力才挣九分钱的工分。为了学费，您为难得几乎没法支持。又去借，从几分钱到几毛钱地借，受尽了人家的嘲笑。有人劝您说，供不起娃娃上学，就停学吧，又不是你一家一个娃娃停学。你咬着牙说：娃娃们跟上我这没本事的人，吃不好穿不暖，受的罪大哩，再停了学，咱心里过不去哩。为了凑学费，您是全村最早支摊子卖炒凉粉的。那时候卖东西无异于搞资本主义，不仅冒着被批斗的危险，还被人们看不起。这些您都顾不上。赶集上会，看人来了，你扯着嗓子大喊：来吃呀，刚炒好，热呼呼的炒粉。我羞得把头埋在裤裆里不敢抬起来，您却把一个又一个钢崩扔进桶里，一脸自豪。
就这样，您的四个儿子都念到了中学毕业。有了这点文化底子，您的四个儿子，出息了一个局长，一个军官，一个校长，还有一个当了学校的总务主任。现在，您的心愿都实现了，您却听不见娃娃们给您汇报了。您这样静静地躺在地下，叫我们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