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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赏析)

时间:2021-10-31 17:17:07 老师笔记 我要投稿

乡愁(赏析)

乡愁

  叶灵凤

乡愁(赏析)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在与同年的朋友的哄然的谈笑中,能使我突然哑了口不开或悄悄地避走去的,除了那能触起我个人的悲怀的话以外,便是提到回家的事了。每提到了‘家’,我总止不住黯然有感,不敢再谈下去。

   并不是故园寥落,不堪回首,也不是蜀道难行,有家归未得。家园是雍雍穆穆,依旧保持着世家的风度;假若立意回家,而遥遥长途,也只消一列征车,指日可达。然而我总不敢听到旁人说起家中的事,我也从没有回过家乡。我之所以不愿回家,我是为……

   写到此地,突然听见前面我的朋友的妹妹喊“母亲”的声音,我是什么也不敢再写下去。

  长夏多闲,同居的四位朋友,一位是有家在此,两位是已经回去,一位也预备待日起程。在这样的情景中,任是听过了多少遍春暮鸟啼,经过了多少次劲疾的西风都木然无感的我,到此也不得不怦然心动了。我近日不知怎样,突然思家,起了乡愁。

   何况我抽屉中还叠着两封老父催归的家信。

  信上说:父母老矣,倚闾甚殷,至望吾儿此夏能抽暇一行。须知君子务本,纲伦为重,吾儿置堂上于不顾,长年在外,纵学得满腹经纶,又奚益耶?余为此言,意非责儿。盖期念情深,遂不觉言之切矣。此函到后,至望吾儿乘暑假之闲,归家一行,勿再使老父……

   我确是心动了。按理我接到这样的信后,任是有怎样不能分身的事务,也必要勉力一行了,然而当我看了信后,我却悄悄地叹了一口气,忍住眼泪,将信重放在袋中,又低头读我未完的书了。

  我是每日在思家,然而总不想真的回去。

  一定有人在骂我怪僻了。是的,我确是不该,我领受一切的责训。

  然而我自己终不明白,我自己这矛盾的心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一面在想家,一面又不肯回去。这尤其是在与大众谈笑的时候,我偶然听到他们提起家里的事,我想起我也是有家的人,我正是被倚闾的期待着早日归来的游子,我真有一种极渴烈依恋家庭生活的心,然而待我真的想挟起一两册书作归计的时候,我又在越趄中将什么都消灭了。

   便是这样,在这样矛盾的心理中,逝水的光阴无一刻的停留,我已叁年未归家了。每同朋友闲谈,谈到故乡,我总是骄傲地夸耀我的故乡是怎样被称为“龙蟠虎踞,锁镇江南”,然而当一提到家里的事,我却只会哑然无言的走开了。

   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怎样会变成了这样。

   是叁年飘泊,书剑无成,无颜归见家园父老?还是燕然未勒,锦衣未就,不甘这样默默地言旋?

   一阵夜风,吹散了桌上凌乱的稿笺,给了我说明我对于这些疑问的否认。

   然而,我究竟为什么呢?

   我转眼望望老父的来书,我真愿抬头高声回答这发问者:“一点也不为什么,我明日就回去了。”我真应该这样决定。但是我知道,明日踏上了征车欣然回去的却正是我的朋友。我是依然……

   早几日读Loti的“The romance of a spahi”,读到这位兵士在渴望家乡的时期中,得到了可以回去的权利,却突然甘心与旁人调换,让了人家回去,自己依旧在荒酷的沙漠中作还乡的沉梦。我读到此地,不觉怵然惊起,难道这兵士别有存心的举动也染到了我的身上?

   我之不愿回家,是为了怕将怀乡的美梦撕破?是为了不愿使实现的感受将飘渺的情怀破坏?

   啊啊!我低眼看了看桌上半展的信笺,我怎么也不忍心敢讲出这样自私的话。我只好推说职务忙碌了。

   同居的四人此时都已在饮着天伦的乐怀,只有叁年没有归过家的我,依旧在灯下,在老父催归的信旁,执笔写这一段“乡愁”。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任是怎样经过百战的英雄,正不必再听鹃声暮笛,也禁不住潸然要动归思了。

   然而我知道,假若我真的将车票购好握在乎里的时候,我定是又是另一种的心情,于是我终于只好忍住已经要滴下的眼泪。

   假若此时能有个足以征服我全部的人在我身旁,强迫着我登车,我或可战胜我自己的神秘。

  然而能征服我的人此时正被旁人征服了不能来我身旁,我只好什么也不敢再写了。

   一九二六年七月二十二日夜

   (选自《人情四品》,《白叶杂记》之十五,湖南出版社)

  [赏析]

  人生的根本,在于有情。清代文学家张潮说过:“情之一字,维系宇宙。”对于客居异乡的游子来说,乡情更是剪不断的“愁”。叶灵凤的这篇佳作,把这撩人的“乡愁”描述得那么真切,又那么无奈。“我之不愿回家,是为了怕将怀乡的美梦撕破?是为了不愿使实现的感受将飘渺的情怀破坏?”这种思归,却又怕归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浸染了全篇文字:“每提到了‘家’,我总止不住黯然有感,不敢再谈下去”;朋友的妹妹的一句“母亲”使作者“不敢再写下去”;同居的四位朋友,已经或即将“团圆”,“不得不怦然心动”,再加上父老的催归家信,“我确是心动了” ,“不必再听鹃声暮笛,也禁不住潸然要动归思了”;然而无论是撩人的“天伦之乐”,还是催归的家信,最终都没有让作者踏上归程,都无法抵挡“能征服我的人此时正被旁人征服了不能来我身旁”,“我只好什么也不敢再写了”。这种细腻的情感,作者娓娓道来,却动人心魄,不愧为一篇抒写人间至情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