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没有理由忘记的地方散文
走了不知多少辈子，一村人还是没有走出他们的“习惯”。
明摆着，县城繁华，物产齐全，村里人“办事”偏要去赵城——一个乡镇所在地。村里人解释，“去赵城顺脚。”
“脚顺”可不是一茬两茬人能走出来的。
我的上辈包括我和我的儿女，开口说话，从来没有分清前鼻音和后鼻音。谈吐之间，我们浑然不觉 ，但旁人听着听着就是嗤嗤地笑起来了。这是祖辈留下的遗产，也是我们原赵城人明显的特征。
一伙儿人，当然就会往一块“扎堆”。
我人生的第一次“远足”“到城里”，去的照样也是赵城。
那时，我约摸六七岁。打从有自我意识起，我就在心里描绘着赵城的图景。那是一个儿童穷尽自己脑中所有童话和神话传说的要素，绘就的“海市蜃楼”。那里应该有绿树掩映下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和祥云缭绕的仙洞神府，圣诞老人和七个小矮人，会远远迎接你的到来……父亲掮着半袋黄豆，踽踽而行，我与姐姐蹦蹦跳跳紧随其后。从我们村出发到赵城，大约十五六里地。麻烦的是，途中要路过汾河。那时，汾河水比现在大多了。发浑水的时候，那浪头，有二层楼房那么高，汹涌澎湃，可怕极了。混浊的洪水贻赠给村里一些木头、牲畜的同时，也会卷走几个“弄潮儿”，给村里平添几分悽惋。平常时候，河水也没及腰间。过河，要么坐船，要么过桥。一般只有汛期，才坐船，大多数月份，靠桥过河。记得那桥是用碗口粗的木头铺上玉茭秆，临时搭建起来的，走在上面晃悠悠的。父亲脚蹬有鼻梁的方口鞋，两腿迈动起来，虎虎生风，一股塘土飘忽起来，我们像飘浮在云朵之中。其实，飘浮起来的，不是我们的身体，而是我们的心绪。我姐姐一心盘算要买一把梳子。那种酱紫色、半圆形、光溜溜的桃木梳子；我梦寐以求的是买一本小书。我的`同伴爱国有那么一本，封面是一爿桃园，灼约的桃花，像彩霞一样红艳，树下，有几个儿童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嬉戏。这幅图画中的线条和色彩，为我编制出了无穷无尽的七彩梦境。父亲心里想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不过，从他的神态和语气里，我们能感觉到他的喜悦和兴奋。一个庄稼人，从春种到秋收，要历经多少艰辛？他背上口袋儿里与其说装的是粮食，不如说是他的汗水和智慧，当然还有希望和憧憬！
太阳一竿高的时候，我们来到了赵城的粮食集上。现在想来，那应该是赵城的南关。一条南北走向的坡道的两边，是一些高高低低的铺面。门面的墙根或站或蹲着好多庄稼人，他们面前都摆着敞开口的布袋，里面装着豆子、玉米、小麦之类的东西。讨价还价的声音，嘤嘤嗡嗡，不绝于耳。父亲，挤在一位穿羊皮袄儿的老头的旁边，打开了自己的口袋。我们姐弟俩紧靠着父亲的胳膊 ，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新奇的世界。有那么几个人伸手插进我们的口袋儿里，撮出几粒豆子来，看看颜色，放进嘴里，咬一下，边吐边摇头走了。我们有点着急，因为远远飘来的酥肉、丸子、饽糕、油糕、饼子的香味儿，唤醒了我们的馋虫。更重要的是，我瞥见了新华书店的大牌子，姐姐瞄到了几个女孩在挑拣梳子呢。至于说那些泛着白霜的柿饼、长条的酥蔴糖、不停溜溜转的风车、嘣嘣响的咯嘣嘣，由于我们出门时应承父亲不额外“讱讱讱”，我们尽量克制着自己不去瞅睬它们……中午时分，终于有一个落腮胡老汉与父亲讲定了价钱。但就在他们起身去过秤的时候，就听见有人惊慌地疾呼：“来了，市管会来了！”只见人们像惊弓之鸟，背起自己的口袋落荒而逃。我们跟着父亲气喘吁吁地逃到了朝东的一条小巷里。我的鞋跑丢了，是姐姐给我捡回的。我们姐弟俩相视而笑。我们觉得这很刺激，很好玩儿，这与捉迷藏的效果不相上下嘛！过了一会儿，听见有人说：“走了，走了！”于是，我们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这次比较顺当，我们刚解开口袋，就有一个留偏分头戴墨镜的中年人很爽利地与父亲谈好了价钱。我们跟着他向西拐进了一条巷子，拐了两三个弯，我们在一个有石狮子的老式大门前站住了。那人说：“你们在这等着，我进去，称一下分量不差，出来咱们就算账。”眼看日近黄昏，我们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父亲就进去了。不一会儿，父亲两手空空怏怏地出来了，只见他拖着无力的双腿，脸色刷白，嘴角颤抖……
这个年过得有些“灰”色。
一天夜里，我在睡梦中，听见有啪啪的声音作响，仔细一听，才知道，父亲用手掌扇自己的嘴巴，扇一下，哽咽着嘟囔一句：“我咋那么憨呢？咋就不知道人家会从后门里走了呢……”接着我听见母亲哼了一声，说：“今科不中，说下科。半口袋豆子，撑不死他挨炮的，也饿不死咱实受庄稼汉。那算个屁蛋股……”这件事，对这对农家夫妇内心造成多大的伤害，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从此后，母亲尽管在许多方面，仍然继续唠叨父亲，但唯独不提这件事，甚至讳莫如深，小心翼翼地绕过这件事。这无疑是一个妇道人家在用自己的方式尊重和呵护着自己男人的尊严啊！父亲似乎很健忘，过后该去赵城的，还是去赵城，该与赵城人交往的，仍然与赵城人打得火热，没有因为被“蛇”咬而怀疑一切草绳。也许他认定，背上多挨几鞭和少挨几鞭没有什么区别，反正拉车耕耘是他的本份；或许他还认为，到了不挨鞭子的时候，自己也就没一点价值了，到那时，危险才真的不远了呢！
再次去赵城考下“科”时，我已是念五年级的少年。
那为的是一只兔子。
那时，学校经常组织与外村学校体育竞赛。一天，邻村学校的一支篮球队来到我们学校的操场上，其中，有个队员吸引住了我。只见他接住球三步投篮时，球鞋在地下摩擦发出嗞嗞的声响，几乎是同时，篮板哐的一声，接着，就是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他将分头潇洒地一甩，又跑着去接下一个球。我记住了，他那镶着白边的枣红色背心上印着大大的5号。在那一瞬，我暗自下决心，要弄一件白边红背心穿一穿。
我去供销社打听了一下，那件背心儿，需要2块5毛钱。至于说，我“偶像”穿的球鞋和裤衩的价钱，我就再不敢往下问了。按当时的价格，一个鸡蛋，卖五分钱，这需要五十个鸡蛋，才能够凑齐这笔巨款啊。我家那两只老母鸡，承担着我家买盐、打醋、缴学费以及应酬客人等职能，我一点也指望不上。于是我就走出家门，邀着我的小伙伴有海和朱虎去寻找赚钱的门路。比如挖药材、捡半夏蛋、捉蝎子、网麻雀等等，反正我能想到的，我们都尝试过了；但要么被拒收，要么卖不了几分钱。就在这时，有人说，赵城人养兔子的很多，都发了财。有海和朱虎也说这条路来钱快，我们决定养兔子。
那种兔哪里来呢？
我们顾不了那么多，就动手挖起了兔子窝。我们先在当院挖了一个二尺深，一尺来宽的坑，坑口用三层砖块逐渐收缩着封成正方形的口儿，接着又预备了一块方砖，待放进兔子以后盖口儿。做完这一切，我每天放学后，就趴在兔子窝口上往里看，想象着我的兔子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了三个；它们跑来跑去就幻化成了那件白边的枣红背心了……诚心和苦心，终于感动了母亲，母亲嘴上使了很大的劲儿，将一块钱塞到我手里，说：“随你害去吧！”
为了节省过桥的钱，我们渡河来到了赵城。就在上次父亲粜豆子的地方靠南一点 我们看见了卖兔子的人。那是一位留着剪发头、脸圆圆的中年妇女。她篮子里，挤挤捱捱地装着七八只兔子。全是雪白雪白的皮毛，红宝石似的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鼻子翕动着，漂亮极了。一问价钱，那女人说，两块钱一对。到这时，我们才弄清楚，一公一母，才能繁殖小兔儿。但罄其所有，我们只有一块钱呀！我们就围着那篮兔子涎涏地转来转去。几个钟头过去了，那女人好像看见了我们的窘态，就问我们有多少钱？听完我们的答话，她笑了笑说，“跟着我来吧。”
我们跟着她，向东走了一段路，又拐向北走了几步，走进一座古色古香的四合院。她家住东房，兔子养在东南角的一个厢房里。她跳进门槛很高的厢房，很快就提着一只兔子的耳朵出来了。那是一只大兔子，颜色也是白的，只是身上不很干净；它四只爪子，乱蹬乱抓，拼命地挣扎。女人说，“这是只怀了兔崽儿的母子，很快就下了，你们抓去吧。”我们仨人对视了一下，马上同意了这个法子。不承想，我给那女人那一块钱时，她却摆了摆手，说，“你们来城里一趟不容易，那一块钱你们留着 去买点吃的东西吧！”临走时，她又递给我们一管药膏，嘱咐，“这兔子起了点癞，抹上膏儿，过几天就好了 不碍事。”
果不其然。母兔的病很快就痊愈了，而且生下了六只活泼好动的小白兔儿。我父母很是高兴，担心兔子在院里的窝中被黄鼠狼之类的天敌伤害，就让我把兔子圈进我们家的炭仓里。夜里，我们把案板挡在堂屋的门口，任兔子一家在脚下跑来跑去。母兔不时地用后腿在地下蹬那么一下子，夜深人静时，显得格外的响亮。小兔子拱在母兔的肚子下面，吃饱了奶，就开始直立，追逐，打滚儿……
兔子的繁殖能力真是惊人。半年以后，我们家里已经放不下那么多兔子了。有海和朱虎抓走了一些，不久，又暴满为患。我们天天跑供销社，盼望着外贸公司的人来收兔子。但终究没有等来。
这“冷”“暖”两色，给我上了人生最生动的一课。岁月苍桑，多少年以后，在一些不眠之夜，我最惊惧的是再次听到老父亲自己掴自己老脸的啪啪声和哽咽声，也会忆及自个儿意愿受挫的沮丧和灼痛，更忘不了那位养兔女人的怜惜和无私。对一位无知少年，这似乎过于严肃，过于沉重。然而这仿佛刺目的阳光，当她直射时，你会感到炫目，会感到燠热难耐，一旦风雪来临，你就会感到，血管里储存的热量足以让你迎来山花烂漫，满园春光！你不能不想到，在经历无数个失望和希望后，你的少年和中年时代就像一缕炊烟袅袅消散了，赵城的际遇，这不正是你人生的一次预演么？此后，你走过许多地方，也经历过许多事情，但无非都包含在失望和希望之中。从这种意义上讲，赵城就成了你人生最初的学校，你所经历的正是一位严师的教海，你实在没有理由忘记赵城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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