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有一只好胳膊散文
三十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我在省城一家医院工作。
深秋的一天夜里，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听敲门人叫我的名字，知道是农村老家儿时的朋友。他怎么找来了？他没来过我家呀！我边开门心里边合计，肯定是要到医院有什么急事了！门开了，见朋友和他的媳妇抱着个七八岁的男孩，神色惊惶地站在门口。
尽管门外的天气很凉，朋友还是一脸的汗。“这么晚了，怎么……”“孩子被车撞了！你快领着找个医生给看看吧！”还没等我问完，他就着急地对我说。我看了一眼妈妈怀里的孩子，见孩子用左手端着自己的右胳膊，右胳膊被纱布包着，吊在脖子上。孩子一声不吭，紧咬着牙，小脸惨白，身体不停地微微地抖着。
我顾不上让他们进屋休息一会儿，回身穿上衣服就领着他们往医院急诊走。
路上，孩子的父亲告诉我，孩子是在放学的路上被一辆拖拉机给撞了，撞完人拖拉机还跑了，是孩子同学的父亲把孩子送回家的。见孩子胳膊的骨头都支了出来，他们夫妇就带着孩子到当地乡医院，乡医院的医生见治不了，叫他们赶紧上省城的大医院，他们好不容易截了一辆到城里的汽车。到医院后一路打听，才找到我家。
X光片出来了，孩子的胳膊是肘部粉碎性骨折，医生说需要住院做手术。孩子的爸爸小声把我叫到一旁，对我说，能不能和医生问问不做手术行不行，要做的话需多少钱？孩子的胳膊都这样了，不做手术能行吗？我问他为什么不做。他有些为难地对我说：“家里实在没有钱，来之前借了又借，才凑了二百多元钱。”我和医生商量，医生说骨折的位置很不好，必须手术，否则骨折处很难接上，孩子的这只胳膊可能会残废的。住院的费用，医生说大概需要3000元左右吧。
听说需要这么多的钱，孩子的爸爸有些犹豫了，我和医生都劝他一定要给孩子做手术，钱的事再想办法，不能眼看着孩子的胳膊接不上啊！他只得点头同意。医生让他先少交了一点住院费，给孩子的胳膊做了必要的处置，就收孩子入院。我叮嘱朋友要尽快筹钱，别影响给孩子做手术。
第二天上午我去科里看孩子，孩子正用着药，似睡非睡地躺在床上，也许是疼痛和惊吓，一会睁开眼睛四处看看。见我来了，不停地用有些惊恐的眼睛看着我。我拉着他的手安慰他：“好孩子，别害怕，要做个男子汉，医生会治好你的胳膊的。”孩子向我点点头，示意他听懂了我的话。
晚上，我又去科里看孩子，正好朋友回家张罗钱回来。还没等我问他张罗钱的事，他就对我说，明天想带孩子出院。我一惊，忙问他：“孩子的手术还没做呢为什么出院？”他说：“不想做了。”看着孩子有了点血色，似乎渴望胳膊快点好的小脸，我有些急了：“怎么又不想做手术了？是不是没借来钱？不做手术孩子的胳膊会残废的！这可是关系到孩子一辈子的大事，想想办法，怎么也得给孩子做手术啊！”“该想的办法都想了，钱不好借。”朋友自言自语也是回答我。
我问他为什么没借来钱，他坐在孩子的病床边默不做声。在我反复追问下，他才前一句后一句地告诉我：他的母亲去年生病就借了不少钱。本来，他在一家砖厂干了一年的活，指望一年的工钱能还上一些，可砖厂一直欠着，就是不给。他去要了几次，砖厂老板还找人把他打了。家里现在欠着亲戚邻居钱，谁都不愿再借钱给他了，他也没法再张嘴去借。听到这些，我也很为他着急，3000元钱，我一年的工资，一下子我也凑不齐这么多。但我告诉他可以帮他想想办法，他一听，说什么也不同意，“不行，不行，借了钱，我没法还啊！”
停了一会儿，他和我商量：“你还是给找一个好一点的医生给孩子的胳膊复一下位，打上石膏，我们就回去了。”我无奈，只好按他说的办。孩子知道因家里没钱不能做手术了，开始时坐在病床上默默不语。当听医生说给他治疗一下胳膊就能好时，脸上马上露出高兴的神态。医生说治疗时很疼，要他一定要挺住，他使劲地点点头。
可以想象，要把断了的骨头扶回到原位该是多么疼！我和孩子的爸爸使劲抱着孩子的身子和胳膊，医生顺着骨头的走向，一点点把断骨往回复位，孩子疼得直流泪，咬着牙一声一声地吭着，但坚持没有哭，直到医生处理完，也没说一个疼字。我和医生一个劲地表扬孩子：“好样的！真是好样的！”
尽我所能，给孩子买了一些治骨伤的药品。送他们出院时，看着孩子就这样的出院回家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知道，孩子的父母心里也一定是很难受的，孩子的心里又该是多么委屈。一个“穷”字，要叫人背负着多少苦难啊！更让人难以预料的是，孩子的胳膊若长不上，将来的生活可怎么办呢？
第二年的暑期，我回家探亲，因为一直惦记那个孩子胳膊的事，所以决定去朋友家看看孩子。刚到他们家大门口，他们一家人就发现了我从屋里迎了出来，我看到孩子的那只胳膊还用布条挎在脖子上，果然是没有长上！到了跟前，我细看看孩子的胳膊，已经明显变细了，我知道，再长上的可能性已经没有了。
离开家乡到外地上学工作，我还是第一次到结婚以后的朋友家，知道他们家挺困难，但没想到会是这样：柳条夹的墙，围成一个院子，两间土匹垒的草房，门和窗没有玻璃，都用塑料布钉着。一扇窗户上的塑料布大概是为了透气吧，没有钉上，一开门关门，随着门带的风一会往里一会儿往外地呼扇着。屋里一间是过道兼厨房，另一间住人。屋里没有什么家俱，厨房里只有一口水缸，住人的屋里有一个不大的碗柜，一条腿断了，用砖头垫着，柜门的合页坏了不知多长时间了，向下耷拉着。唯一能看得下眼的是几双被子，尽管已经旧了，但洗得还干净，整齐地摞在炕梢。进门旁边的墙上挂着一面已经裂了纹的小圆镜子。家乡人都不富裕，也只能是有穿的不露屁股，有吃的不饿肚子，但他们家的日子过得这样是我没有想到的.。人穷志短，这样的家境，还能说什么呢？
朋友一边让我坐在炕沿上一边给我解释，欠人家钱，家里值点钱的东西都让人拿走顶账了。见我拿了一大包的东西，孩子紧贴着我的身边站着，眼睛不离开那包。我把给孩子带的药和水果什么的都掏了出来，孩子用渴望的眼神看着妈妈！孩子的母亲拿过一个苹果，用手抹一抹，就递给了孩子，孩子放在嘴里一口就咬了一小半，涨得腮帮子鼓鼓的，一口还没有嚼碎咽下，就咬了下一口。看着孩子吃苹果的那个香甜劲，我都禁不住流起了口水。
唠了一会家里和孩子的事，我要告辞，朋友说什么也要留我吃完饭再走。农民们的热情是实实在在的，许多时候，那种实诚让你无法拒绝，我无法再把“走”字从嘴里说出口，只得要求他们家里有什么就做点什么！见我同意留下吃饭，一直在旁边陪着我们，没怎么说话的孩子妈妈忙起身到园子里去摘菜，朋友带着我、领着孩子一定要到村头的小卖店转一转，买一点酒肉什么的。
大概是因为我的到来，家里要做好吃的了，孩子路上一直很兴奋。我问他上学的情况，写字怎么办？孩子很爽快地告诉我：“我早就上学了，期末考试还考了全班第一呢！”“右手不能写字，怎么办呢？”“我现在学会了用左手写字了！”“左手写字，真的吗？”我感到很惊奇，让他在地上给我写几个字看，他找了个树枝，就在地上写了起来。看到孩子用左手写的字，我心里一震，想到了拼搏、奋斗、自强不息、坚强不拔、不屈不挠等等这些词，我不知道怎样表扬这个孩子，说了些有毅力有志气之类的鼓励的话，也不知道他听懂没有，他只是抿着嘴一个劲地笑着，还告诉他说他长大了也要上大学到城里工作。
到了小店，朋友赊了一瓶酒、几根香肠、半斤猪头肉，我想付钱并再给孩子买点吃的小食品，朋友按着我的两只手，说什么也没让我把钱从兜里掏出来。回去的路上，孩子说要拿着那些东西，朋友顺手就交给了孩子。我看了看孩子，对他说，“你的胳膊不好，还是让爸爸拿吧。”孩子却扬着头，用一脸无所畏的神态告诉说：“没事，我用这一只好胳膊！有一只好胳膊，我就什么都能做。”
我的心里一阵的宽慰，从见到孩子，我一直在为他未来的残疾人生而忧心，听了他的这句话，我知道，这孩子对自己的残疾人生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只要有一只好胳膊，就什么都能做！我在心里为这孩子竖起大拇指，也暗暗的祝他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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