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微笑散文
坐在这里，我只微笑。你在远山一带，燃起烟纸，抿一口清淡的茶水，摇摇头说，你的笑有夏日花雨的忧伤，别人看到花的娇艳，而我，却读到雨扫残红的萧瑟，衰弱，还有一川烟雨般的落寞。说完，你捻灭了烟卷，又抿一口茶水，穿越参差的林影看我。我依旧坐着，不敢对视你的眼神，只好低头给胸口笑。笑着笑着，泪花就开放了。无声无息的开放，是隐忍了一冬的羔羊，独卧在荒原的春天，终于等到路人一抬眼的垂怜。
我的确想拂去浅层次的笑意，给路人看浮动的世事，是怎样迷蒙了我的双眼，生生地吞掉我独行的欲念，裸露出我满身的疲累，静夜里悄无声息地沉沦。可是，我又怎能只顾了我自己，怎能只顾了自己啊？
你说，伪饰。是的，我不想否认我潜意识里暗藏的媚俗。比如清明回家，在老父面前，你须得挂一脸的精神，给他十分的宽慰。你的心明明很痛，但你得笑，要笑得灿烂，还不能露出半点破绽。否则，你离去后的千万个日夜，父亲想起你的眼神，就会长吁短叹。
这便是流俗，是你说的凡尘俗事。此情此景，如果你不伪饰，把内心横断的剖面揭开给父亲看，让他饱经忧患的心备受煎熬，这是为人之子应持的心态么？所以，每次回乡，我得去人群中，撷取公众化的笑意，嵌入我的脸孔，把忧郁的因子压缩，暗藏到无人触及的角落。让风裂的痛，在孝意的潮水之下，渺小地翻卷。你能说这样的伪饰不是善意的么？它该是人性自然的闪光，是逢春定要萌发的芽儿，是高山顺流而下的泉溪……
有一年，应邀去一所乡村中学讲课。其时，我的心是揉碎的花瓣，残风中四处纷飞。原想一口回绝了事。但见初上讲台的学生，眼中流露的丝丝胆怯，我犹豫了。她还是朵未开的花蕾，花叶的支脉还未经受过风雨的洗礼，清纯的样儿让人不忍心去损毁。她站在我身后，轻摇我的肩膀，说一些溪水流觞的软语。我满腔的郁愤变成隔夜的沉茶，一叶一叶沉淀下去，再也浮不上水的平面。随她走进教室的那一刻，几十双晶亮的眼睛，激活了我教化的心智。清亮亮的语词，一股脑儿冲出我的舌根，如鱼破冰般满教室游荡。
你，或者我，或者他，我们都不是以生命的个体滞留于这个世界。自你降生的那一刻，周围便站满了人。他们期待的笑容，给你每一寸肌肤刻上“社会”的字眼。这两个字，注定了你行走人世的旅程，绝不是孤单，更不是背离。每走一步，你须得携着你的心，更要扛起他人的心。走的路程越远，扛着的心越多，装载的世事也就越稠密。此时，你觉得，你的肩头仿佛压着一座巨大的山梁。行走崖边，随时有摇摇欲坠的沉落危及你的脚掌。你是走下去，还是退回来？还是停住不动，任那一座大山把你压成尘饼，扬弃在火山喷张的出口，与石俱焚？
我常常惊羡莲籽陷落泥潭的沉静。一颗摇曳水面之上的莲籽，被风吹落的瞬间，它是否有离群的失落与寂寞？曾拥有丽日和风的温浴，拥有荷叶宽厚的托举，拥有荷茎高扬的力挺，拥有莲蓬诸籽的兼容。那时，它是泥塘中娇养的宠儿，沾不到半点泥粉。尽管如此，它依旧遮了自己大半的腰身，露出探路的`眼球，给飘落的去路定位。
走出一个环境，便会走进另一个环境。就像窗前的鸟儿，飞离此柳树的枝头，选择了彼柳树的荫凉，因为它不想被一棵柳树困至委顿。其它鸟儿唤春的早晨，它也会站直了双腿，清亮了喉儿，对着斜阳一遍遍地引吭。
那个孤旅的黄昏。我走出逼仄的小镇，站在野生的泥塘边，望着满塘满塘的莲叶瞎想。身旁的一支莲蓬，褐色的肌肤写意出已久的苍颜。裂开的莲蓬，籽粒大都滑落，一幅空城的模样。我走近了端详，看它的残壳会是何等的空漠。一颗莲籽，偏在此时给风吹落。它直直地滑过我的视野，劈开水的文脉，落入淤泥中去了。我慌忙伸出手去接。它滑行的速度远远超过了我迟滞的掌心。我知道它入泥的位置。把手笔直地探进去，捞出来的莲籽混着泥水，竟达十几颗之多。我无法辨认哪一颗是刚刚滑落的籽粒。于是，扬起手，把它们扔到泥塘深远处。
你不知道，莲籽飘落泥塘的沉静与我的惊惶有多大的反差？回想起来，至今我真都羞惭无言，也无法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不是莲，不懂得莲的心语。但莲籽没办法改变环境时，它选择适应环境的优雅态势，给了我莫大的冲击。更令我惊诧的是，它于淤泥中挺起了白莲，白莲花蒂萌生了一篷莲籽，莲籽突破了淤泥的包围，创造出了生命繁衍的奇迹。
这一年来，我努力修炼，终究没达到莲毫不伪饰的境界。莲籽飘落时的洒脱与敞亮，幻化成浮在天边的一道虹影，给了我可望而不可即的慰安。每次伪饰之后，我都会从其它的植物，或者动物那里寻找为自己开脱的理由。在昆虫馆见到枯叶蝶的那一刻，我欣喜得无处安足。枯叶蝶，浑身通透着枯叶的颜色，翼翅也是一律的枯叶色。如果它不飞也不动，栖落枯叶间，你真的难以分辨孰是蝶孰是叶。这是一种很会伪装的蝶儿。利用了植物的特性，进化了自己的形貌，避开了一次次夭亡的险境，找到了适于自己生存的空间。你能说，这样的伪饰就没有一点点存在的价值？
所以，女儿问我有多少储蓄的时候，够不够她申报另一个专业的时候，我微笑着说，女儿要多少，妈就有多少。女儿笑了，钻进我的怀里，一个劲儿地夸妈妈。我一只手摩挲女儿的后背，另一只手在自己头顶画圈。一个圈代表一层筹钱的忧思。此刻，我又怎能把这层层的忧思，袒露给酣睡的女儿？她是那么勤奋，那么有远见。我需要浮上这浅层的微笑，释去女儿心头的顾虑，为她开辟一条阳光的通道，送她去更远的远方……
所以，别怨我。我懂得，伪饰不是一种美德。千年的经书，没有这样的记载。倒是批判伪饰的墨迹层层叠叠，跨越过多少世纪，累积成一座不倒的高塔，耸立在人人必经的路口。那是一种醒目的警示塔钟，只要你有所背离，它便訇然作响。可是，这亲的情义，这师的情义，又怎能逃离了责任的港口，跌入汪洋的奔腾之中，肆意横流？
那么，就让我笑吧，把那些淤积的痛裹在微笑的行囊中，给路过的人背着，洒落一地的笑语，笑醒花枝间颓废的蝶儿，振翅翩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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