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一个人在一个路口等你的散文
在我四岁之前我去我外婆家的记忆是通通忘却的，或者说是我那时根本没有去过外婆家。父亲对母亲恩爱有加，在外婆那里并不看待的，总以为我母亲是吃亏又受苦了，并不仅仅总气着母亲年青时候的荒唐事来。那一年母亲才二十来岁的样子，她是喜欢父亲的，并且倔脾气，认定的事就不来更改。那年岁里，虽也不太在乎门当户对，但是媒妁之言却还是要重视的。因为父亲这边是兄弟姊妹多，穷到连礼金也给不起。好好的一个黄花姑娘凭一句话就来择定了夫婿，引来多少婆子们的闲言碎语不说，就光发明这私奔的名词就够惊世骇俗的了。外婆为这事就和我妈大吵了一架，最后吵凶了，把外婆的外衣都扯破了。这些都是后来听到阿姨和舅舅他们偶尔说起，才知道母亲和外婆置气的缘由。
母亲叛逆到完全，暴脾气则是完全继承了外婆。我小时候，也没少在母亲在棍棒夹杂的淫威下受到多少委曲，而现在年岁渐长，母亲改变了许多。母亲小时候，外婆叫她去放牛，她却纠集了一群小伙伴们在山上打扑克，上学了，那时候上学的条件也是不易的，说这一天不想上学了，就当真这一天不去了，再打再骂，红着脸，哭着鼻子也是坚定不去。有一天，外婆拧着耳朵把母亲从一堆跳橡皮筯的小伙伴们揪回家来，说，女人啊，总该做些女红啊。把母亲就关在一间屋子里，叫她去缝一件衣裳，母亲高低不肯，气急败坏，索性拿个剪子就嚓嚓的把衣服全剪碎了。这样的事自然是免不得一顿毒打，然而打的教育方法对于母亲却是免疫的。
过了许多年的又许多年，母亲终于是完全的妥协了。听着别人说，应当是我妈去放了鞭炮赔礼谢罪的，放了鞭炮没有，我不知道，但是想到，母女间总该没有这样计较。
我五岁那年，还是小小的，穿着虎头鞋，被母亲抱着去外婆家拜年。外婆抱着我哄了又哄，他们在堂屋正室摆了高桌子的饭菜，我则小人样儿的在大人间窜来窜去，若干年后，我想起第一眼见着外婆就感觉这个老人是多么慈详的，并且还记着的一双小手合扰起来也总装不着外婆抓给我的一把瓜子。外婆家的零食说我最喜欢的，还是那种酸酸带甜的山楂片。大年初三，昏黄的灯光下，黑夜降临，外面开始放鞭炮了，隔壁邻居开始支起牌桌子打牌了。地火炉的水壶冒出的蒸汽袅袅升起，直升到挂着的灯泡上，母亲和外婆坐在垫着蒲子的长凳上，她们在膝足谈心，眉宇眼里都是会心的微笑，那是一年中最高兴的一天了！天越来越黑，我越来越不安，我活蹦乱跳，我吵吵闹闹，我哭泣着脸说要回家，外婆拿出了最好吃的米片子，我不要；外婆拿出最好吃的花生粒，我不要；外婆拿出最好吃的爆米花，我不要。最后，外婆拿出了一叠红澄澄的山楂片。我吃了一口，慢慢的含在口心里，酸酸甜甜的，哇，这是什么，那么好吃。我有时候，舔着一边，看它在舌尖慢慢融化，有时候，放一叠在口里，干脆咬掉四分之一，有时候，又只含着一片，并不让它吞下去，只为细细品味那美味。
外婆说，这山楂片是阿姨从镇上带来的特产，阿姨嫁到了镇上，离这里有30里。于是我想像着那个我从未去过的镇上，一定是漫山遍地都是这金灿灿的山楂片。
在外婆去世后，我十六、八岁的青春年月里，我总在回味着童年时所吃山楂片的味道，一想起，就涎流口水满嘴生津，可是，再也没有人给我买山楂片。又是若干年后，等我长大参加工作了，我有能力买好多好多的山楂片了，我吃一口，咬一口，丢了一路，我再也找不回童年那样幸福的感觉了，我开始泪流满面，有些东西注定了失去，便再也找不回来。
很多时候，我们留下最多记忆的是味觉，很多时候，我们留下最深切的感情是停留在味觉，于是，有了情人间最亲密的吻。而亲情是比爱情更荣惜珍贵。
我家盖房子的时候，那一年，我十岁。母亲因照顾不来，索性把我扔给外婆照顾。天天放学后，我也就直奔外婆家，外婆总拄着拐杖，站在村口，乐呵呵的接我。然后，书包都还没有放下，就开始烧火做饭，柴还没有点燃多久，外婆的鼻头上就沾满了黑灰尘，惹得我哈哈大笑，我时常都还等不及面熟，就把荷包蛋夹来吃了，外婆温顺的摩着我的头发，笑咪咪的，看着我吃。外婆不吃吗？外婆吃剩下的就可以了。外婆下的面，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面，外婆煮的荷包蛋，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荷包蛋。我和外婆在一起的时候，做着小游戏，外婆不像个大人，一老一小，倒像是两个孩子。
春天到了，花开了，燕子来了，一年，又是一年。我渐渐的长大了，我只想着我的课业，我开始有了理想，我感觉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我渐渐的淡忘了有关于外婆，淡忘了有关于那个慈详的老人的一切。
外婆老了，终于是。
在我初中一年级的那一年，刚好是放假的周末，我看见大舅难得的来到我们家，他和母亲谈话，时而神色凝重，时而摇头叹气。原来是外婆病了。
母亲带我去看她，从镇上买得水果和零食。外婆平卧在床前，外婆更老了，一脑头发几乎全白了，脸消瘦消瘦的，嘴颌下陷，额头上的皱纹折子如同皮包骨头。母亲问她怎么了？她总是感觉到痛，有时候是肚子痛，有时候是头痛，有时候是全身都痛，请医生来检查，却什么病都检查不出。
外婆拉着母亲在床头上坐下，巍巍颤颤的从枕头下拿出一个红色的绸布包，打开一看，是两个手镯子。她拉着母亲的手，总想让她戴上去。
那是母亲当年未给的嫁妆呵，终于是这迟来了的嫁妆。
有些事，总该有个了结，有些事，是从未忘记。
外婆说，这手镯子还是当年你嫁时高低要的，却没有给你。大妹（指我妈的姐姐）比你条件要好，不会和你争。你不要全怪妈，妈也是为你好，我不让你嫁也是有我的苦衷的，谁不希望你好呢？那时也心急呀。你现在好好过，我也是放心了。过日子最重要的是实（踏）心，清苦一点也没什么，更重要的是三儿（我小名），有出息啊。以后他上大学了，要全靠三儿了。你能原谅妈吗？
妈，我知道了，你不要说了，我不怪你。妈妈呀，我不怪你。母亲说这话时已是泣不成声。
你始终得相信，世界上有一种情意亘古不变爱你的，这便是母爱。你终终得相信，无论做什么，只是为你好，不是害你恨你的，这便是母爱。你始终得相信，有那样的一个人，她了解你的过去，了解你的成长，了解你的哭声是坚锐还是高亢，了解你的脾性是倔强还是任性，并从这事例中，也看到了你的未来。在全世界都不相信你的时候，还有唯一相信你的便是母亲。在生命中的最重要的也即是父母，无论多大的怨恨和过错，过去，现在和将来，你还是要跪下来，低声的叫一声妈。
我听母亲心中一个沉重的声音，是原谅了的。妈妈，我从未怨恨过你，从来没有过。
外婆的身体自那以后就时常不好了，输液打针只是平常事。母亲隔三岔五就要去看望外婆。俗话说，久病无孝子。母亲看到了外婆总是吃剩饭，并且床上也脏兮兮的。听到大舅妈发过几次牢骚，有一次大舅妈在喂猪，正拿拌食的棍子打了一头猪，口里还指桑骂槐的说，要死就死好了，仿佛我们都要在陪你，难道大人不要做事啦！母亲听了自然是很伤心，和大舅妈大吵了一架，自那以后，母亲去看外婆时总是要做点好吃的用保温盒子带过去。
那一年里，光外婆病危的消息就听到了好几次，每次都担惊受怕的。而家里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母亲一个人去做，繁重的劳作终于使她病倒了。秋天里，我放学回家，看见母亲站在缀满枝头的橘子树下，头发飘然，一脸憔悴。要死就死好了，纵是心里有一千个声音这样的说，纵是心里有一万声音这样的不舍。
外婆不再允许母亲再去看她了，她知道母亲的辛苦，家里的事都顾不来，还总是跑娘家，像过什么样的日子？外婆说，如果母亲还执意去她操心的话，她就只有干脆现死这一条了。母亲一脸的神伤。
这样倔脾气的外婆是说到做到的。
在初冬的一个星期天，天气说是寒冷却还不够严寒的时候，母亲在很早的时候就把我从被窝里拉起，走，今天去看外婆。那一天的阳光很好，我只记得是走了很久的山路。
好几个月没见了，外婆越显消瘦，蜡黄色的脸上如贴了一层纸，生命摇曳，已是油尽灯枯。外婆在背后垫了很高的枕头，斜靠在床上，半睡半醒的样子，母亲上来叫了几声妈妈，那眼眶深凹的眼睛才慢慢的睁开，我从外婆的眼里看到了像我十岁时养的那个野兔子的眼睛一样，晶亮而又胆怯。外婆盯着我们看着，母亲坐静静的坐在床前。日值正下午，堂屋里新刷寿木的漆香幽幽的传进来，棺材都还没有干。阳光从天井里打进来照在了窗前的桌子上，桌子是清花木的，只有一米来长单独的一个抽屉，听说那之前还是外公读书时候的书桌，桌子上放有一碗米饭，舅妈炒的青菜和蒸肉都没有动，只在边沿处扒拉了一小口。母亲开了刚带来的罐头，外婆泯了一小口，只吃了三个，便摆摆手。外婆突然叫我过去，口里咕咙咙的，我凑得很近，才听见是，三儿啊，你要好好努力，照顾好妈，外婆就要走了，看不见你长大了。外婆说这话，嘴巴很难得张开，已是满无表情。说完闭上眼睛，一颗浑浊的泪就慢慢的淌下来。母亲背过身去也是用衣角拭泪。
外婆的`那个村子叫做梅村，梅村小小的，却四面在山的包围中。一条直上的垄里，全是稻田。出村的隘口，只有沿着这个稻田往上，出了下山口才算是彻底出梅村了。到了下山口的当儿，母亲突然潸然而下，鼻子一擤一擤的，流的全是清濞涕，想起走出这个山口时已是二三十来年前，那时打过闹过，也关过，终是拉拉扯扯到了这个离别的山口，母亲是吃了铁水定了心了，外婆说，你竟然是如此要嫁，如此绝情，你嫁就嫁好了，嫁了别再回来，我当没有你这个女儿。母亲说，我嫁就嫁了，不回来就绝不回来，不后悔就绝不后悔，是死是活不要你多管。母亲年轻时气势很盛，还是那样干烈的义无反顾。
多年之后，我们不在意的事情却是在渐渐的是年华的老去，总以为足够的补偿，总以为会有足够的耐心，总以为会改邪归正再来得及做乖乖女。窃不知道的是，人生的机会，很多种都只有一次，错过便永不再会回来，有些东西，珍贵，如同生命。有些东西，一忘，便再也放不下。今生有缘才做母女，来生前世都如路人不相识就好了。
出下山口，母亲终于忍不住放声哭起来。她说，我们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你外婆了。她幼小时放牛从这里经过，长大时，外婆苦口婆心的诉说，童年时的阳光和成年后的阴影都全在这里了。而人之将死，在心里面就已经死去。这是活人最后的叮嘱，也是给母亲最后的遗言。母亲突然又重复的说，你知道吗？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外婆了。我只得是一唯的安慰，我说，外婆，不是好好的躺在床上吗？我看她精神，还好。说不定还能挺完这一关呢。母亲哭着说，那是回光返照，外婆不行了，吃不下东西，而半边身子都已经僵硬了。说完咽咽的哭了一路，直到家门口。
外婆果然在两个月后走了，十二月，天已近寒冬，大表哥在我家得的信，披白带孝，跪在我家门面。母亲身子僵硬了一下，怔住了，然后泪水慢慢的开始盈满泪眶。
我赶紧被母亲从学校里接来吊孝，外婆就躺在床前，几乎和我两个月前见到她的一样，可是，却永远说不出话了。我看见大家都跪在屋里，几个表哥跪着，母亲，阿姨，大舅，三舅，他们都跪在了一边。妈啊，妈啊，妈妈……叫时你远在天边，再叫时已是阴阳两隔了。母亲嚎啕大哭却是声音最大的，声嘶力竭，声震瓦梁。我泪水涌出来，也终于哭了。母亲在那一天哭得撕裂肺，不知道，到了最后，哭的是外婆，还是哭得是自己，天堂路远。好多次，说不行了，却是因为生计的耽误，到了真来到的这一天，却还是肝胆俱裂。
晚上我们跪在地上听家忌，母亲声音哭的吵哑，用粗糙的手摩沙我的头发，一脸哀痛而又疲惫。我坐在旁边，细细的听。我想起了外婆家稻草织成的蒲团，我童年时的记忆，池塘，饮烟袅起的灶台，打咯下蛋的母鸡，当然还有酸酸甜甜的山楂片。我开始泪水终于忍不住，汹涌而出，我泪流满面的只顾哭泣。我突然好想吃山楂片，好想吃山楂片，翻遍外婆家所有的柜子，外婆，山楂片在哪里啊？外婆，外婆……天堂没有回音，此地只在人间，在冰冷冷的夜里，我感觉我的灵魂却飘了好远好远，就像真的是到了天堂，想起外婆种种对我的好，我的泪水湿了我的眼眶。远在天堂，外婆走好。
又有多少年过去了，如今的母亲已成为当年的外婆。这些年因为工作的原因总在外面奔波流连，也没有好好的抽出时间陪陪母亲了。今年春天，突然接到家里发来的一条信息：母病危，速回。母亲这一次得病来得突然，却异常凶险。我看到母亲苍白的躺在医院里的白床单上却忍不住掉下泪来，我问她，“妈，如果没有抢救过来，那怎么办呢？”“那有什么办法？你得好好生活就好了。”妈说这话时，异常的平静安详，说完却用手背偷偷的拭去泪水。
她最放心不下的是我还没有成家，而我总以还没有像母亲一样找到心仪的人为借口，其实母亲知道我的苦衷，什么都明白的。
有没有那样一个山口，只有送出人，却没有人归。有没有这样一个身影，迟迟等在村口，寻找一个又一个的归人。
好，送到这里就好了，送到这里就好了，却送走了一程又一程，直到送到山头上那小小的黄土堆前，人生总有结束，而这却是最后的送别。
人生如戏，生命如灯，总该有这完了的画卷。一代又一代。
临终的那一刻，再来说，妈妈，我爱你。临终的那一刻，再来想年少时的梦想，就是能躺在妈妈的怀里，用手轻轻摸抚柔软的头发。可是，妈妈，我们都老啦。可是，妈妈，头发都粗糙啦。因为成年人的自尊，这些便成不再可能。有些错过的，是人生最珍贵的，在无数的梦中，终只是在梦中实现。人生无涯，连悔过的机缘都没有。
母亲老了，深褐色的皱纹，母亲老了，只闲闲叨叨和我说起外婆的旧事，我握着母亲的手，她的心事，我都懂得，她的悔恨，我也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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