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版本的老刚的散文

时间:2021-06-24 20:06:48 散文随笔 我要投稿

两个版本的老刚的散文

  中断了多年信息的老刚突然有了消息,而且是两个版本的消息。一个说那年老刚带着家人偷偷离开村子后,迁到了外县一个比较平坦的地方,行医度日中,靠着温文尔雅的外表和不赖的医术,又骗到了一个女人,两个人感情不错。可后来这个女人生了不明原因的病死掉了,老刚竟然把这个女人的尸体给解剖了,说非要看看是得什么病死的,因违法而获罪,被公安机关逮捕,判了好几年。第二个版本却颇有明亮色彩,说老刚在迁居的地方招赘到一户人家,政策松动后开了一个家庭诊所,他坐诊,妻子卖药,因起步早,抓住了时机,家境相当不错。现在儿子医大毕业,与他一同经营诊所,爷俩出入都有自己的小车。这两个版本的老刚,我搞不清楚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

两个版本的老刚的散文

  第一次见到老刚,是在村里的“大寨田”工地上。那时我在离村十五里里的古镇读初中,星期六回来,为给家里增加点劳动日工分,经常到生产队劳动。一次在尘土飞扬的磊堰造田工地,发现人群里多了个男子,三十多岁,细皮嫩肉,混在妇女劳力堆里,生疏笨拙地做着相对轻省的“抬手活”,与抬石磊堰、担土垫地而灰头土脸的那些男劳力们格格不入。我偷偷问身边人这人是谁,告之曰其名老刚,原是晋矿某医院的一名医生,因男女问题被开除了工籍,媳妇因此和他“蹬蛋”了。他的老家原本是太行东部深山里的一个小村,因无脸回去见江东父老,又因与我村主要干部沾亲带故,于是携父母和一个妹妹迁移来,住在一个被人遗弃、周围连一户邻居都没有的土窑洞里。

  整整一个上午,我都偷偷打量这个叫老刚的人:有点叩肩的瘦高挑个子,衣架一样撑着洁净的衣服。头发有点黄,天生带卷,白皙的脸上有点女子般羞涩。我非常奇怪,这样一个斯斯文文的人,怎么就做出那种荒唐事,以至被贬到这穷山沟来。那时候人们把男女这种事看得很严重,在我这个学生娃心里,更是卑鄙龌龊见不得人的事。我估计他还是被监督劳动改造的对象。当时政治斗争一场接一场,对这种事哪能轻饶了?肯定是和村主干连着亲,便捂盖着不向外说,也应该是他离开故土到我村来落户的原因之一。

  多少年后我一直品味,农村这种地方,往坏里说就是一个大收容站甚或是垃圾场,不管是被开除、遭贬下放的,还是临时被遣劳动改造的,都往这里塞。除了这地方,再坏的去处恐怕就是监狱和阎王殿了。往好里说这里的人最宽宥,最厚道,不管是有身份倒了霉发配来的,还是进村讨吃要饭的,或者犯事外逃寻求庇护的,都收留。来人只要不在村里为非作歹,便不会被拒绝和歧视,遇到难处还会得到村民的照顾帮衬。村民们掌握的一个尺度是:不管是啥来路,总得让人活。

  初中毕业时,正逢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我别无选择回村参加劳动,天天与老刚耳鬓厮磨起来。大概是都喝过墨水,同是天涯沦落人,不但很快惯熟,而且成为无话不说很投缘的好朋友。那时我尚是十六七的毛头小子,懵懂、腼腆于男女之间的事,当然也怕伤了老刚的自尊,便不向他打听他从前那些事,只知道了他大名叫连家荣,是当时稀如星凤的医科大学毕业生。我们心照不宣地达成一种密契,即避开一切可以令他难堪的话题。倒是他天天以我的前程为话头,不厌其烦地为我参谋,不乏那种过来人对年轻人的关心与点拨。我那时很有点狂,有许多不着边际的幻想,比如参军不算,还得做到团长以上的军官,还有当作家、电影演员什么的。他从未给我泼过冷水,反而给我打气,说年轻人就应该有点野心和志气,然后帮我分析哪首狂想曲容易弹曲成调,而哪个想法不切合实际,趁早放弃。我们谈论得最多的还是古今书籍里的那些人和事,三国水浒红楼梦、林海雪原艳阳天什么的。不光说故事和人物,还颇有批判眼光地评头论脚。我们担着担子或抡着镢头,就那么不紧不慢地动弹着,嘴里却滔滔不绝。反正我俩都是娇身嫩体的准农民,有待慢慢打磨,队长和其他社员便都宽让着不说什么,只是评比的工分时只相当于一个女全劳一日所得。我感觉出来,有我天天和他闲扯着,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悒悒不乐。

  村里人说“三天胳膊两天腿”,何况我已是胡须生出、喉结突起的血气方刚后生,尽管糠菜为主的饭食能量供给不足,但还是生猛海鲜地强壮起来,练就一身做粗笨活计的劳动功夫。此时村里一开始还遮掩着的派性升级为公开化的势不两立,除了表现在夜夜开会吵吵闹闹你攻我斗之外,还以农人的方式表现在田间地头。说来也怪,别的村闹派性是消极怠工,以这种形式互相给对方施加压力,而我们村却是比哪派的人更有体力的强势和劳动的蛮勇,相互酷似大猩猩拍打着胸脯,向对手炫耀雄性肌腱和体格的强壮,甚至爆发了往山地梯田运粪的速度大战。那一回,两派中的中轻年人都像发了疯一样担着担子拼命奔跑争先,而且依据直线距离最短的物理定律,甩开道路取直道跑,逢见一人高的岸坎,两手一叫劲便把两箩头粪抡上去,人跟着蹿上去了;回程,则是两手一抓箩头,便从岸坎“扑通”跳下去。那场面,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疯狂”。我那时年轻气盛,自然不甘人后,你能上的我照上不误,你敢跳的我何尝不敢,而且在赌命般的拼抢中还屡屡占据上风。只有那群中年往后的人是靠心智做事,依然固我不动声色地按固有节奏挑着担子走。文弱之身的老刚,当然只能呆在这拨“老茬子”人里。那次既是年轻人的不知轻重,也是熟不拘礼的嬉闹,我于半道遇到老刚时狠狠刺了他一下,说他文人骨头娇身躯,只配和一群老头子比蔫劲,好歹也是长胡须挂卵子的男子汉,咋就不敢拼一把。没想到我这一损,竟把他的男子汉尊严给激出来,只听他嗡着嗓门闷吼了声“来就来”,一咬牙突然发力,脚底生风猛跑起来,而且也泼了命地跳岸蹦坎。几趟下来,大汗淋漓,脸涨红得像要出血。

  那次疾风暴雨般的挑肥大战,使不少人崴了脚,墩了腿,或者闪了腰,最少也是浑身疼痛干不了活,队里被迫放假三天。老刚更惨,整整在家躺了五天才重新出家门。我心里暗暗惊诧,想不到这个文文弱弱的老刚,竟然还有这么一股子血性。

  那时山里农村缺医少药是常态。老刚既然毕业于医学院,又在大矿医院做过医生,理所当然常被村里人请去看病。不过村里人迷信把脉,也多习惯服用中药,让人看病时不说病情,先把一条胳膊搁上去让把脉,看医生说得投不投。老刚为服村里的水土,自攻中医理论,竟然成了中西兼备的全能医生,医典用方、小土方、西医手段兼举并重,一般的病很简单就给治好了,重点的也有恰当的处理办法。一次村里有名的“实受疙瘩”老闷肚子疼了两天,实在忍不过了才想起叫老刚。老刚到后听家里人说了情况,让老闷平躺下,这儿按按那儿按按,问清哪里疼,吩咐家里人赶快往县医院送,说老闷得的是急性阑尾炎,再拖延会化脓要了人的命。老闷家的人赶紧抬了人就走,到了县医院经医生检查和老刚说得一模一样,立刻进行了阑尾切除,活蹦乱跳地回来。老刚逐渐名声在外,还常常被请到外村去看病。也因这一手吃香手艺,被村里人高看一眼,敬重三分,即便在两派折腾得最厉害的时候,也没有人找他的碴。有一段时间,老刚在队里上工成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走好几天不见踪影。有次回来,在地头歇息时竟讲了一个与他文静内向的性格大相悖逆的笑话,把跟前年龄相仿的男女都笑翻了。他说他在镇里割了半斤猪肉,半道被某村一个婆子截住,非让他去给躺在家里的闺女看病。到地方后,他把猪肉放在外间方桌上,进里屋给小姑娘把脉,突然想起这家会不会养着猫,把猪肉给叼走了。于是一边把脉一边问道:“有猫没有?”不期小姑娘误会了,以为是问生理发育方面的事,一下两腮飞红。老婆子也误会了,很见过世面地对闺女说,大夫看病嘛,那怕啥,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照实说。小姑娘捱不过,用被子一捂脸说:“稀扑拉拉有几根。”在大伙哄堂大笑中,我也被逗乐,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拧。一个很真切的感觉是老刚解除了文化人的清高、矜持,向世俗缴械投降了。

  在村里劳动了三年后,老天垂怜我,突交好运,当了一名民办教师,被安排在离家十多里的一个村子去教书。在前前后后两三年的时间里,村里有三个同压扁担抡镢头的伙伴参军走了,还有两个被抽去参加县里引水工程和建化肥厂的伙伴,也被就地安排,成了拿工薪的工人。我离开村时,去和老刚告别,他虽然发自内心地祝贺我,可我从他僵硬的笑脸上,看出了他的失落与不平。我感觉我的辞行成了对他的嘲讽似的,赶紧逃离。

  以后,星期天回家来,不断听到老刚一个比一个让我吃惊的消息。第一个是,老刚偷空子跑出去行医的时候越来越多,路程也越走越远,一次竟然从百里外的外县引回一个媳妇来(村里人的说法是骗回来的)。我有意去看过那个女人,中等的'个子,剪发头下一张线条柔和的脸,谈不上漂亮,可举手投足不显得轻佻,反而很稳重、贤淑的样子。第二个是老刚因暗地里倒卖无价证券的粮票、布票,被公安机关给逮走了,在里边住了几个月。据说是和他沾着亲、已被夺了权的村干部,托县里在要害部门做事的亲戚帮忙,才把他保释出来。回来时正值中秋,为弥补在里边一天四两粮食还做苦工的空肚子,他猛吃月饼、煮嫩玉米啥的,吃坏了肚子,跑茅拉稀的在家一躺就是好多天。这次我没敢去看他,既不知道见了他该说些什么,更怕他见了我难堪。这一回他把自己折腾得够呛,地地道道被管制起来,再不能随便外出去给人看病,只能老老实实在生产队劳动改造。

  再后听到老刚的消息就越来越令我皱眉头了。村里人说他经常不分青红皂白打那个从外地带回的媳妇,下手很重。人们看到这女人时不是鼻青眼肿,就是腿瘸脚拐。别人问老刚为什么打她也不诉说缘由,只是嘤嘤嘤地哭。再后来,这个女人生了一个孩子,可照样还是隔三岔五被老刚打。这女人终于趁人不备偷偷跑了,还抱走了孩子。老刚向队里请了假专程去她老家找,可是人根本不在她娘家和所有亲戚家。到底是被娘家人藏了,还是根本就没有回去,不得而知。老刚悻悻然回来,再也没去找过。可是谁也没有料到老刚竟然会将他那个红脸膛、驼背的老子和缠着脚小心小胆的娘当作了出气筒。老汉出来时经常带着伤,遇到人问这是怎么了,老汉总是说不小心磕碰的。内里缘由最终还是由老刚的妹妹说出来。老刚的妹妹二十好几的人了,身材高高挑挑,很中看也很稳重,可为了被哥哥折腾得七灾八难的家,尽管上门提亲的人不少,为了守护爹娘就是咬着牙不嫁人。有一次她实在气不过,连哭带说对村里一些大娘大婶说出了哥哥在家里的“牲口”事。

  老刚父母年轻时不知惹下哪路神仙,生一个不成一个,生下老刚后好歹才保住了这棵苗。因生老刚前老两口许过大愿,所以满月时抱了老刚一步一跪磕着响头去很远的一座庙里还了愿。以后,老刚长了多大,老两口对他娇生惯养了多大。现在老刚流年不利,活得局促,在外边装得和没事人一样,回到家里却动辄歇斯底里大发作,先是无来由打媳妇,媳妇跑了后便拿爹娘出气,骂老两口不该生下他,或者刚生下他时就该扔尿盆里淹死。他发作时,娘开口劝不是推就是搡。爹嫌他怕,可躲是毛病,不躲也是毛病,被他生生叫著名字拳打脚踢。为证实这一情况,有一次我摸黑专门去了老刚的窑洞外,躲在暗处观看,正赶上老刚又在犯牲口脾气殴打他老子。老头刚要喊救命,被他一把扼住脖子,压低嗓门咬着后牙槽说,再吆喝我掐死你。他娘哭哭啼啼求告他行行好松开手,他说滚一边去,谁让你们生下我这牲口孩子。他妹妹使劲想掰开他的手,嘴里发狠地说,哥,你就不怕夏天打响雷活劈了你?他说正盼着呢,反正活人活得龌龊,死了倒安生了。我偷偷看着听着,心一阵阵抽搐,心想这老刚的人性怎么扭曲成这样?我真不知道如何来解读他了。

  老刚的妹妹不久草草嫁人了,走得很远,说眼不见心不烦,爹娘生下了这样的孽子,活该他们倒霉。

  再后来我又变动工作,先是进公社专职写材料,后又选拔至县报社做编辑,回村的机会越来越少。一次回来,一个过去在一块压担子的伙伴告诉我,老刚一家很突然迁走了,是夜里偷偷走的。至于为什么迁走,迁到了哪里,村里人谁也不知道。我专门又去老刚一家住的旧窑洞看过,只见有左右两个里间的窑洞空荡荡的。老刚斯斯文文的样子,他父母憨厚老实的样子,还有他媳妇、妹妹朴实可爱的样子,一直在我眼前晃。

  从此再也没有了老刚的消息,我则在我的运行轨迹上行走,渐渐将老刚淡忘。可有一天却突然接到老刚寄到村里转我的一封信,信纸上的行草流利而飘逸。老刚在信里说,很感谢当年我们一起担担子抡镢头时我天天陪他聊天、吹牛,那时是他心情最低落的时候,如果没有我回村劳动,天天和他胡吹海聊,他百分之百就自尽了,连怎么弄死自己的办法都已想好了。他还说他之所以带着全家人迁走,就是想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去,重新树立自己的形象,创造一种新生活。我很想问清他究竟在什么地方,日子过得怎么样,并叮嘱他一定按他自己说的那样去生活,可因信封根本就没写邮出地址,无法给他回信,只好带着巨大的疑惑作罢。

  快速流逝的岁月给我那个藏在大山里的小村带来了很大的变化,比如劳动形式早已是一家一户各干各,再比如村里人除种庄稼外打工挖矿什么的折腾出好多富人家。还有不少人迁出了村子,搬到县城里来安家。既然村里在城里的人多起来,就免不了常碰面,互相走动走动说说话,于是就听说了关于老刚两个版本的传闻。从内心讲,我不希望老刚是第一个版本的际遇,那样对他太残忍,也不公平;希望第二个版本才是真实的,因为这样的真实,自有其真实的理由,就像当年老刚变得让人不可理喻却自有它的道理一样。

  有空看看老刚去,让他真实的状况解开我心中的悬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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