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书·心之阿兰若

时间:2021-11-04 16:38:32 论文范文 我要投稿

枕上书·心之阿兰若

上期回顾:因行宫起了火事,上君罚的十日静思不了了之。身心俱疲的凤九却遭到了“息泽神君”超乎寻常的温柔对待。

第六章

一条大河向东流,河是思行河,向东是王都方向。回去这一趟因是顺流,行得比来时更见平稳,不过三四日工夫,已到断肠山。

断肠山鸣溪湾,凤九不敢忘怀,自己曾同息泽在此还有个共赏月令花的情谊。但自那晚在房中同他夜谈后,息泽神君这三日却一面未露。凤九自觉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吃了他的鱼,喝了他的糖水,一直惦记着见到他要当面道一声谢,再关怀一句他身上撞的邪风有没有什么起色,是否缓过来些许。没有见着他,有些遗憾。

亏了陌少照料,凤九这几日过着吃了就睡睡醒再吃的平静生活,颇悠闲,九曲笼中受的皮外伤皮内伤悉数好全不说,肚皮上还新贴出二两肥膘。发现这个事情后,她除了吃睡二字,偶尔也捏着肚皮上的肥膘装装忧愁。

小忠仆茶茶看在眼里,默在心中,着急地禀报陌少:“殿下思青殿心切,日日以手捂肚,叹息不绝,估摸已晓得自息泽神君那日凌晨去探过青殿后,青殿便一直沉睡至今之事。殿下既晓得了此事,以殿下对青殿的拳拳爱怜之心,却克制着不当茶茶的面问及青殿近况,多半顾及青殿一向由茶茶照拂却出了此等大事,怕茶茶自责。”眼中闪着泪花,“多么温柔的殿下,多么替人着想的殿下!”

苏陌叶远目船窗外,心道,你家殿下近日逍遥,早记不得青殿是哪颗山头的哪棵葱,叹息不绝之事唯有一桩,乃是身上冒出的二两肥膘。口中却敬然道:“不愧阿兰若一向最信得过茶茶你,果然聪慧伶俐,将她的用意看得很透,她的用意你既然看得这么透,也当顺她的意承她的情,这才是做忠仆的本分。她不好问你,总会问我,待那时我再同她细说。”

茶茶被这么一夸一安抚,欢天喜地地道谢跑了。徒留苏陌叶内心思忖,帝君行事果然万全且周密,临走前竟还记得凤九怕蛇,将青殿解决了。活该青殿触这个霉头,也不晓得它这一睡,还醒不醒得过来。

苏陌叶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另一厢。因行宫火事败兴,上君生了几日闷气,气头缓过来却恍然行舟的无聊。恰陪同在侧的礼官占出今夜将天布繁星,夜色风流。上君闻听,立时燃起兴致,令礼官们将船顶专造来取乐的风台收拾收拾,欲在风台上摆场夜宴。

夜宴这个东西,凤九原本没有什么兴趣,但这几日她两条腿仅得房中船头两个地方打转,两只眼仅得茶茶、陌少两个人身上来回,早已闷得发慌,是以,破天荒奔了个大早赴宴。

待上君携着君后及两个公主端着架子掐着点儿迈上风台时,凤九已在座中吃了两盏茶,吞了三碟子甜糕,剥了一地的核桃花生瓜子皮。

嫦棣目光扫过来看见她,眼中现出一抹狠色并一抹讥诮之色,她淡定地往嘴里头塞进半块糕,佯装没有瞧见她。

嫦棣今日打扮不俗,抱了张琴,一身白衣迎着河风飘飘,倒是装点出一副好体面。但,再盛大的宴会终究是个宴会,怎能劳动公主抚琴,凤九始初不解,仗着耳朵尖听几个坐得远的臣子掩口低语,方听出一点玄机。原来息泽神君对音律,亦颇有一些心得。一个小臣子神色间还颇有暧昧,道嫦棣公主同息泽神君,从志趣上看,其实还颇为般配。

不过,直到开宴,对音律颇有一些心得的息泽神君都不见踪影,徒留嫦棣板脸抱琴坐在琴台上快坐成一块试琴石,令凤九有些幸灾乐祸,亦有些同情。

却不料息泽神君是个香饽饽,不只嫦棣一人惦记,连君后都有一声问候。风台上满堂济济,开场舞毕,君后的声音不高不低传过来,朝着凤九:“几日不曾见着息泽,照理说他今日也该回来了,怎么宴上也不来露一露脸?”

凤九茫然,听这个话,像是这几日见不着息泽乃是因他不在船上去了某处,她连他什么时候走的都不晓,更得遑论他什么时候回来。一时不晓得编个什么,只得含糊顺着君后的话道:“恐路上有个什么耽搁误了时辰也是常有的事,劳母妃挂念,着实惶恐。”

台上台下坐的一水儿都是精明人,她这个含糊岂有看不出来之理?

嫦棣突然插话道,“始空山山势陡狭,看守着护魂草的灵兽又凶猛,若因此次为橘诺姊姊取护魂草而累神君受伤,倒是对不住阿兰若姊姊。大约神君走得匆忙,未及同阿兰若姊姊道别,姊姊才不大清楚神君的动向吧。”又向君后道:“始空山取护魂草,是女儿求神君去的,因女儿着实担心橘诺姊姊,怕她那夜在火中受了惊吓,动了魂体。神君道女儿难得求他一回,既是女儿心愿,自然相全,次日便去了。可现在也不见神君回来,女儿亦有些担忧,觉得求他前去却是女儿做错了……”

君后愕然瞧了嫦棣一眼,凤九亦有些愕然,隔空却传来苏陌叶的密音入耳:“息泽他上船后就没见过那姊妹二人,莫听她胡说。”

凤九直视嫦棣佯装担忧且含羞的眼,玩味地转了转手中的杯子。事情到这个地步,倒是变得有趣。

她虽然一向神经粗些,但小时候常偕同她姑姑编瞎话诓她老爹,于此道甚熟,中间的弯弯绕绕,亦甚了然。陌少说嫦棣此篇是个瞎话,编瞎话讲求个动机,嫦棣是个甚动机?

这篇话摆明是暗示息泽神君同阿兰若不和,情面上还不及他对橘诺、嫦棣两姊妹。这种争风喝醋之事,台面底下唱一唱还算个风流逸闻,大喇喇摆到台面上来,却委实算不得好看。但要说嫦棣单单为了气自己一气说这个话……她的智商也不能低到这步田地。

凤九思索良久,恍然想起方才那位年轻小臣子的只言片语,顿如一道佛光普照,瞬间开悟透彻。

嫦棣此言此行,怕是思嫁心切,方作出一个局罢。

将两位公主同时下嫁一位重臣,前朝不是没有先例。

息泽瞧着像是很中意橘诺,但橘诺非上君亲生,且听说还同沉晔定了亲,两人即便你有情我有意,也不过一段露水姻缘,成不得正果。而嫦棣喜欢息泽不是一天两天之事,照她的个性,决然已向上君请求过。这事没有办成,要么是上君未向息泽提过,要么是提了却被拒了。

息泽虽辞了神官之职,歧南神宫的根枝脉络却是几百年累在那里,比之沉晔,他这个前代神官其实更有威望,上君还是颇为忌惮,自然要顾全他的情绪。   那要嫁给息泽,还有什么法子?自毁清白,是条捷径……或许息泽一向防得严实,导致嫦棣自毁未遂,方出此下策,在大庭广众之下,家常言谈之中,毁一毁自己的名誉。

妙的是息泽不在,便是他过后听说此事,自辩清白,这种事,不是当场自辩,没有任何意义。事后再辩,也只让人觉得欲盖弥彰罢了。往后推波助澜之言愈烈,待嫦棣同息泽传得风雨飘摇之时,上君为保全她名誉,自然想方设法将她许给息泽。

此等妙计之下,凤九能做之事,唯深深拜服耳。

纵然在座诸位随上君出行的宠臣们望着自己时,皆会心会意地面露同情,但比之烦恼终有一日息泽要求同房同榻,届时自己该如何自处而言,他将嫦棣娶回来,却是桩再好不过的好事。

凤九心中一阵乐,嫦棣这个计,从细处看,的确让她失了些面子,但从大面上看,却是为她铺了条光明大道,且这个情分还不用她还,真是甚好甚好,妙极妙极,可喜可贺啊哈。

嫦棣一番言语,在席中显然惊起不小的动静,但在座诸君各个皆伶俐人,不管内里如何,门面上自然要装得平稳、平静且平和。

上君大约如凤九所料并不赞同此事,接着嫦棣方才一腔剖白,只淡淡道了句,区区一座始空山想是还奈何不了息泽,倒是听说施医正有个什么宝贝呈送?轻描淡写立时将话题带转,一个有眼色的老医正赶紧站出来,回禀确然有个宝贝呈送。

老医正躬腰驼背道:“早前听上君提及三位公主体质有些寒凉,近日得了几枚蓟柏果,此种果子非要春分日服下最见成效,是以已命药童熬成热粥,献给公主们调理体寒之症,请上君示下,是否需立时呈上来。”

上君正颔首间,木梯上却传来一阵沉稳脚步,另一个声音恰如其时地传进席中:“蓟柏果?阿兰若她最近吃不了这个。”凤九回头一瞧,木梯上头露出来半身的,那紫衣银发的端肃样貌,可不是几日未见的、方才还在话桌上被提得香饽饽似的息泽神君?

满座的视线都往声源处瞧。

青山群隐,河风渺渺。息泽神君手里头搭着一条披风,见得出有赶路的风尘仆仆,脸上却无丝毫急切,一派淡定,一派从容,风台上站稳,淡淡与上君君后见了个礼,不紧不慢到凤九的身旁,将一个汤盅放到案上,手中的披风兜头罩下来:“河风大,出来时也不晓得披件衣裳?”

不及凤九脑袋从披风里钻出来,息泽神君已顺势坐下,将她面前的茶杯拎起来,凑到唇边一饮而尽。周围有几声若有似无的倒抽气声。

凤九艰难地从披风里把头钻出来,方才分析嫦棣的沉静全然不见,一眼定格在息泽嘴角边的杯子上,脑袋一轰,伸出一只手阻道:“住手!英雄,那是我的杯子!”

息泽转头,脸上流露出不解:“你的不就是我的,有什么分别?”

凤九脑袋又是轰的一声,避开旁人目光,捂住半边脸恳切道:“喂,你是不是吃错药了?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息泽顿了片刻,言简意赅道:“因为我以前吃错药了。”埋头将从汤盅里倒出的一碗热汤递给她,“来,这个喝了。”

今日息泽神君从言到行,完全不可捉摸,凤九简直一头雾水,疑惑地接过热汤:“这什么?你做的吗?”凑到鼻端一闻,赞叹道,“你竟然还会下厨哦,了不得了不得,我最欣赏会下厨的人了,改日咱们切磋切磋。”

息泽手里的杯子晃了一下,脸上却神色不改地道:“嗯,我……下厨,看着茶茶做的。”

因并非什么正宴,气氛并不拘束,罗帷后头传出乐姬拨弹的三两声丝竹,座上诸君各有攀谈,倒不显得凤九他们这一桌几句言语的突兀。

只是,先前嫦棣铺垫了那么一出,世人皆有颗八卦的心,诸位臣子虽你一句“上次借贤兄的那本注疏,见贤兄文稿上头朱字的批注,可谓字字珠玑令愚弟好不敬佩”,我一句“愚兄一些乡野见识岂能同贤弟相比,不敢认得几个字便自负有学问,倒叫贤弟笑话”,面上瞧着像是小谈小酌得热闹,实则眼风都立起来,耳朵都竖起来,全向着息凤二人这一桌。

息泽不远千里赶回来赴宴,上君自然要拎着空闲关怀两句,看在息泽的面子上,亦难得关怀阿兰若两句,道:“方才息泽说你近日用不得蓟柏果,却是为何?”

为何? 凤九当然不晓得。瞧了一眼息泽,试探着向上君道:“可能……因为蓟柏果是好东西,橘诺病着,应该多吃点,所以我吃不得?唉,其实我……”

她本意是剖白自己有一颗善让之心,个把果子给不给吃其实不放在心中,却连个话头都还没挑起来就被息泽生生截断:“她正用着护魂草,护魂草与蓟柏果药理相冲,她受不住。”

凤九心道,你向着橘诺便向着橘诺罢,我又没有说什么,编哪门子瞎话,心中计较着,没留神脱口而出道:“我没记得我在服护魂草啊?”

息泽瞅了她一眼,抬了抬下巴:“你碗里的不就是?”

凤九看向碗中,愣愣道:“这难道不是一碗放了姜的鱼汤?”

息泽瞟了一眼她用勺子舀出的两片姜,道:“护魂草生在极阴之地,腥气甚重……”话还没说完,精通厨艺的凤九已是满面开悟地明了: “哦,所以这道菜你是先用鱼的腥味来挡着护魂草的腥味,再用姜片来去掉鱼的腥味?不失为一个有见地的想法,但还有一个做法我方才想起来也可以同你探讨探讨。这个草虽然腥吧,用羊肉的膻味我觉着也该压得住它……”

息泽满面赞同地道:“下次咱们可以试试。”

一旁服侍的茶茶终于忍不住插话:“二位殿下,其实这不是一道菜……”

风台在他们一派闲说中渐渐静下来,橘诺、嫦棣二位公主面色铁青,座下的臣子们低头互换着眼色。良久,倒是面露玩味的上君打破沉默,向息泽道:“这么说,那护魂草,你不是取给橘诺的?”

凤九头一大,倒是忘了这一茬。

这么说,几日未见息泽,他高山涉险,却是为自己取护魂草去了,自己真是何德何能,累他如此惦记,就算有个夫妻名分在,他不得不扛一个责任,但做到这个地步他也实在太过敬业,何其值得学习……

凤九脑中胡乱想着,眼中胡乱瞧着,见息泽瞅了一眼橘诺,目光重转回主座,面上神色却极为莫名地道:“ 若不是为了阿兰若,始空山路途遥远山势又险峻,我为何要去跑一趟?”想了一想,又道,“君后确邀我诊看过一段大公主的病情,依我看大公主已没有什么,无须我诊看了,倒是阿兰若,不看着我不大放心。”   凤九一口茶呛在喉咙里:“你……胡说的吧?你前一段明明跟我挺生分的,你……真吃错药了?”

息泽侧身帮她拍背顺气,拍了好一会儿,方缓缓道:“哦,那是因为我难得下山一趟到宫里,你却没有来找我。”

凤九没有想通这个逻辑,皱眉拎着他话中一个错处:“明明是你没有来找我好吧?”

息泽眉间的微蹙一闪而过,这个问题该怎么答,他想了片刻,诚恳地胡说道:“我来找你了,只是你见到我却像没有见到,整日只同你师父在一处,所以我故意不理你,其实是因为在吃醋。”

苏陌叶反应快,赶紧摊手道:“神君可不能冤枉我……”

凤九却是目瞪口呆得没有话说。

息泽又说了什么,苏陌叶又说了什么,上君又说了什么,因为凤九的脑子已被气得有些糊涂,全然没有注意,连晚宴什么时候结束的也不晓得,回过神来时,风台上唯剩下她同苏陌叶二人。

河风一阵凉似一阵,凤九颤颤巍巍向苏陌叶道:“陌少,你觉不觉得今日这个息泽有些……有些……唉,我也说不好,总觉得……”

苏陌叶却笑了一笑,接着她的话头道:“是否让你觉得有些熟?”

熟?苏陌叶一个提点,令凤九恍然。息泽神君某些时候,其实……同东华帝君倒有些相类。她挠着头下风台,心道若是东华帝君有幸至此,定要引息泽神君为平生知己,届时怕连宋君也需得让出帝君知己这一宝座了罢。倘若帝君喝个小酒下个小棋不再找连宋君,连宋君不是会很寂寞吗,不会哭吧?呃,不对,连宋还可以去找苏陌叶。看来没有女人,他们也过得很和谐嘛……

归卧已是亥时末刻,许是护魂草之故,凤九一夜安睡,第二日晨起,却发现床前新设了一榻,隐有乱相。招茶茶来问,道息泽神君昨夜在此小卧一宿,天未明已起床至厨中,似乎正同几个小厨学熬粥。

凤九一个没稳住,直直从床上跌下来,茶茶羞涩道:“殿下可是恼神君既已入了殿下小仓,殿下自有枕席,他却为何另行设榻?”脸红道,“茶茶原本亦有此一问,后来才明白,乃是神君体贴殿下身子尚未大好,方另设床榻。未与殿下一床,却并非神君不愿同殿下圆那个……房~~”

凤九跌在床底下,脑门上一排冷汗,颤抖道:“你、你先拉我一把。”

圆房。圆房之事,凤九不懂,她没谱的娘亲和姑姑也并未教过她,但她隐约晓得,这桩事极其可怕。息泽到底在想什么,这简直无可预测,唯今之计,怕是唯有找万能的陌少商量商量对策。

不过,找陌少,也须填饱肚子,纵万事当头,吃饭最大。

但今日陌少知情知趣得过头,她方梳洗毕,饭还未摆上桌,陌少已出现在她舱中,眉眼中浅含笑意:“一大早在我房中留书让我过来,所为何事?且邀我到你房中秘谈,也不怕息泽神君喝醋?”

斯景斯情,让凤九晃了晃头。

片刻前她还神清气爽嚷着要吃肉粥,却不知为何,自见到苏陌叶推门而入,脑子就隐约开始发昏。

模糊间听陌少说什么房中留书。

她并未在他房中留过什么书,更未让他到她房中来。

但此时她瞧着他,只觉得眼前斯人眉眼俱好,正是千年万年来三清境中红尘路上苦苦所求,她费了那么多的力气想要得到。

瞧着凤九一动不动凝视自己,眼中慢慢生出别样神采,苏陌叶笑意渐敛,刚问出一句:“你怎么了?”少女已欺身扑了上来,牢牢抱住他,紧紧圈住他的脖子。

即便是假的,却是阿兰若的脸,阿兰若的身体,阿兰若倾身在他耳畔的兰泽气息。

主船之上,嫦棣袖着手坐在橘诺对面,心中急躁,第五遍向橘诺道:“姊姊,时辰差不多了吧?”

橘诺抬手,不急不徐倒一壶热茶,瞥她一眼道:“急什么,这种事譬如烹茶,要正适宜的火候,烹正适宜的时辰,或早或晚,皆不见其效,要的就是这‘正适宜’三个字。”

嫦棣哼一声站起来:“好不容易以水为媒令他二人中了相思引之术,我急一些又有什么,也不知息泽大人近日为何会对阿兰若另眼相看。我已迫不及待,他若瞧见这位另眼相待之人与他人的缠绵之态,脸上会有什么表情?”冷声一笑,“倒是阿兰若,背夫私通之罪坐定,莫说父君原本便不大喜欢她,便是宠在心尖,这种大罪之下,也不会再姑息了罢。”

橘诺悠然将茶具放回原位:“那是自然,要想将她打入谷底永不能翻身,陷入必死之地,此方干净利落之法。”起身含笑道,“差不多到时候了,昨夜她扫我们颜面的时候,可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今日,只我们两人前去又怎么够。”

推门而出,思行河上正是白浪滚滚。

小画舫外白日青天,小画舫内鸳帐高悬,为了挡风,茶茶早几日前便将床帐子换得忒厚,帐子放下来,晨起的些微亮光一应隔在了外头。

床帏略显凌乱,青年衣衫不整地躺卧在枕席之上,少女身上仅着一条薄似轻纱的贴身长裙,香肩半露,扣住青年双手,眼神迷离地半俯在青年的身上,幼白的脚踝裸出,同青年缠在一处。

帐中春光,岂“香艳”二字了得。

凤九昏茫地望着身下的青年,着实迷惑,此时此刻,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下一步,又要做些什么?

身下的人倒是很沉静,目光移到她面上逗留了片刻,像在沉思什么:“拖到床上,剥衣服,推倒,压上来。”

凤九不解。青年凝目看着她:“这四步做得倒熟。”似叹息道,“但我不记得我教过你,哪里学来的?”

一向威仪的青年竟被自己压在身下,还这样叹息,凤九感到稀奇。他的`眸子里映出自己的倒影,像是寒夜里柔和的星辉,又冷,又暖和。

她低头亲上青年的眼睛,感到他的睫毛一颤,这也很有趣。

她唇齿间含糊地回他:“看书啊,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里边什么都有。”

青年声音极低,不靠近贴着他几乎就不能听清:“那书里有没有告诉你,下一步该做什么?”

她离开他一些,将他的脸看清,点了点头:“有的。”很多事,她依然想不清楚,既然想不清楚,就懒得想清楚了,只是本能地想更加亲近身下的青年,她郑重地道:“下一步,要把灯灭了,然后,就是第二天早上了。”抬身疑惑地道,“但灯在哪儿呢?”   青年依然保持着被她缚住双手任她鱼肉的姿势,凝视着她,良久才道:“我觉得你看的那本书,删减了一些东西。”

凤九嘴上嘟囔着:“是姑姑给我的书,才不会删减什么东西。”一边自顾自寻找床上有没有灯,但想了想又觉得即便是姑姑给的书说不准也有残本,好奇地道:“那你说删减了什么东西?”

青年的目光却有些深幽:“现在不能告诉你。”

凤九眼中映入青年说话时略起伏的喉结,他这些地方,她从没有认真注意过,因为从未贴得这样近。或许过去其实有这样靠近的时候,只是胆子没有今日这样大。

她对书本中删减了什么已然不感兴趣,含糊地支吾了一声算是回应,放开压住青年的一只手,转而移向他的衣襟,将一向扣合得严谨的襟口打开。她的手顿了一顿,青年敞开的衣襟处,露出一段漂亮的锁骨,她眼睛亮了一亮。

青年丝毫没有反抗,淡然地任她施为。她凑过去用手细细抚摸,摸了一阵,颇为羡慕地赞叹:“锁骨欸,我就没有。”遗憾地道,“我小的时候,有一年许愿就是许的要一副漂亮锁骨,结果一直没有长出来。我娘亲说因为我长得比较圆,就把锁骨挡住了,其实本来是有的。”边说边收回手摸自己被肉挡住的锁骨要给青年看,触上去时,却愣了一愣,打了个喷嚏道:“怎么好像又有了。”

明明仅一只手能活动,青年捞被子却捞得轻松,一抬手薄被已稳稳搭在她肩上,目光依然深幽,替她解惑:“因为不是你的身体,其实就算是你的身体,也依稀看得出有锁骨的模样。”动作间衣襟敞开得更宽,露出锁骨下方一道浅色的瘢痕,看上去像是个什么刀伤剑伤。

一句话没头没脑,凤九没有听懂,只将手碰上那道瘢痕,眨了眨眼睛,小心地揉了揉道:“还痛吗?”

青年僵了一僵,偏着头,明明是个陈年久远的老伤口,却坦然地嗯了一声:“还痛。”

凤九小心地挨过去,绯色的唇印上那条瘢痕,贴了一阵,伸出舌头舔一舔,牙齿却不经意撞上锁骨。青年闷哼一声,凤九担忧地道:“涂了口水还是痛吗?”

青年顺着她的话,听不出什么情绪地道:“可能是,因为又添了新伤口吧。”

凤九蹭上去一些,贴着青年的领口找了半天,却只看见锁骨处一个齿印,指尖触上去,微微抬头,嘴唇正对着青年耳畔,声音软软地道:“是这里吗,那我再给你涂点口水……“

话还未完,不知为何人却已在青年身下,凤九迷茫地睁大了眼睛,瞧着青年一副极英俊的眉目就近在眼前。

他握着她的手,将她压在身下,原本搭在她身上的被子此时却稳稳搭在他肩上,被子笼下来,就是一个极静的世界。

她想他刚才可没有这么用力地压着他,也没有这样的压迫感,让她无法动弹,但她也并不想要反抗。

青年面色沉静地瞧着她,近得能听见他的吐息,她觉得他的吐息不像他的面色那样沉静。他瞧着自己,却像是瞧着别人。他眸中自己的倒影看着也像是别人。

她偏头好奇地问他:“你在想什么?”

青年顿了顿:“可能是在想,要快点把你们换回来。”

她不懂他说的后半句,却执意攀问她听得懂的部分,声音仍是软软的:“为什么是可能呢,难道刚才脑子空白了一下吗?”注意到青年一瞬的怔忡,扭了扭手腕道:“你累不累,我有点冷,你躺下来。”

橘诺,嫦棣二位公主领着一队侍女浩浩荡荡闯进画舫的小舱时,听到的,正是厚重床帏后头传出的软语呢喃:“我有点冷,你躺下来。”隐约有一两声喘息,令整个小室顷刻生出春意。

二位公主相视一笑,甚觉满意。

来得正是时候。

但捉奸,要讲个技术,有文捉之说,亦有武捉之说。文捉,讲的是个礼字,帐外头奉天奉地奉出公理,引床上一对鸳鸯哆哆嗦嗦自出帐伏罪。武捉,讲的是个兵字,一条大棒直打上床,将床上的鸳鸯打个现行。

论痛快,自然是武捉,但二位公主自忖打不过苏陌叶,且未出阁的姑娘青天白日扰人红帐,也不是什么体统,只得抱憾选了个文捉。

床前歪斜着一件白色的锦袍,零落了一条玄色的腰带,由头有了。嫦棣抬袖遥遥一指,做疑惑状,“这不是陌先生的衣裳吗?”做大惊状:“帐中难道是陌先生?”做满面义愤难以启齿状,“阿兰若你出来,光天化日好不知耻,竟同自己的师父行此苟且,蝼蚁尚且比你知羞,你此番却令宗室颜面何存?”

嫦棣这个扮黑脸的头阵唱得极好,橘诺立刻配合地揉头做眩晕状,同身旁侍女道:“去,快去请父君母妃同息泽神君,就说出了大事请他们速来。原本想瞧瞧阿兰若妹妹的身体,却不想撞着这个,该怎么办才好我一时也没了主意~~~”

二位公主一唱一和,被吩咐的侍女也如兔子般急蹿出舱,一看就是个跑腿的好手。画舫四围早差遣了人驻守,帐中二人此时如笼中兽瓮中鳖,帐外双目铮铮然守着一大群女官,只等上君君后并息泽三人延请至此,拉开的戏幕底下方便唱出好戏。

前头的龙船到后头凤九的画舫,统共不过几步路,加之橘诺的妙算,上君上得画舫入得舱中,不过顷刻。

舱中大帐紧闭,传出几声衣料的摩擦,因帐前两位公主见着上君忙着跪下做戏,并未留意到这几声衣料摩擦得不紧不忙。

橘诺是个人才,嫦棣更是个人才,前一刻还在帐前唾沫横飞,恨不得嘴里头飞银刀将阿兰若钉死在当场,上君的脚尖刚沾进船舱,她牙缝里头的银刀竟顷刻间变成一篇哀婉陈情,跪道万不得已惊动上君,却是因阿兰若与苏陌叶不顾师徒伦常,私相授受暗通款曲,此时二人俱在帐中,她同橘诺两个姑娘家遭遇此事何等惊吓,不知如何是好云云。

因这出戏一步一环都合嫦棣的意,因此她演得分外尽兴。兴头之上时,眼见上君投向帐中的目光饱含怒气,且渐有乌云压顶之势,心中十分得意。得意间一个走神,再望向上君时,却见他看着她身后,眼中滔天怒气一瞬竟如泥牛入海,转而含了满目的讶然。

嫦棣好奇,忍不住亦回头相看。

这一看,却看得身子一软,侧歪在地上。   身后大帐不知何时已然撩开,阿兰若躺在床里侧,外侧坐在床沿上的银发青年,正不紧不慢地穿着鞋,却哪里是什么苏陌叶。虽然身上披的不同于寻常紫袍,乃是一件清简白衫,但这位穿鞋穿得从容不迫的仁兄、她们口口声声的奸夫,却实实在在,是阿兰若明媒正娶嫁过去的夫君息泽神君。

舱中一时静极。上君瞧了僵在一旁的橘诺一眼,颜色中看不出什么喜怒。

侍女们垂目排成两串,大气不敢出。几个站得远胆子大的在心中嘀咕,从前主子们私下对二公主殿下时有耻笑,言她空领一个神官夫人的名头,却博不得神君大人的欢心,今个日头已升得这样高,神官大人才刚起床,二公主殿下她……这不是挺能博神君大人欢心的吗?

因刚起床之故,息泽神君银发微乱,衣衫大面上瞧着齐整,衣襟合得却不及平日严实,晨光洒进来,是段好风景。

凤景虽好,小舱中此时氛围却凝重,神君倒是一派淡然,穿好鞋子,并未如何瞧房中站成一团的列位,回头锦被一裹,将床上的凤九裹得严严实实,轻轻松松地打横抱起来,途经屏风旁的方桌时,方同上君淡淡点了个头:“太吵了,先走一步。”

上君瞟了跪地的橘诺、嫦棣一眼,即便是一族的头儿,世面见得不可谓不多,这种情景下也着实不晓得该说什么,含糊地亦点了个头,说了声:“这个事,回头查证清楚会给你个说法。”一族头儿说出这个话,已经有些伏低的意思。不料脸色惨白的嫦棣突然嘶声道:“他不是息泽,他一定是苏陌叶变的,因晓得同阿兰若的丑事无法遮掩才出此下策,苏陌叶的变化之术高超,连父君你也不定能识得出来,但父君你一定信女儿……”

上君神色变了好几遍,终于沉声喝道:“住口。”嫦棣吓得退了一步,脸色煞白地咬住唇。舱中一时静极,唯息泽抱着阿兰若走得利落,脚步声不紧不慢渐渐远去。嫦棣垂着头,指甲嵌进掌中,留下好几个深印,她方才那番话,这个假息泽竟敢不理会。

上君似是有些疲惫,静了一阵,突然朝着舱口道:“你怎么也来了?”

嫦棣一惊,立时抬头,身上又是一软,几乎跪也跪不稳。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舱门口站的,竟是白衣白袍手抚碧绿洞箫的苏陌叶。怎么会是苏陌叶。

陌少风姿翩翩立在舱门口,脸上抬出一个有分寸的笑,手上有分寸地朝着上君施了一记礼,心中有分寸地骂着娘。

帝君,何其会打算的帝君。明明是他老人家将计就计编出这场戏,他老人家倒是溜得快,却将自己推出来唱压轴,他大爷的。

他心中骂着大爷,面上却依然含着笑意,起声道:“着实没有料到上君也在这里,今日一大早苏某得了封信,落的是阿兰若的名,邀我辰时末刻同她在她舱中相见。但阿兰若的字原是苏某一手教出来的,是不是她亲笔手书,寻常人瞧不出来,苏某却还略分辨得出一二,因此想挑个清白时辰前来探问探问阿兰若,却不想遇到上君亦携着两位公主前来探视她,倒是我没有挑对时辰了。”

一席话落地,今日阿兰若房中这桩事,来龙去脉到底如何,便是傻子也猜得出了。

嫦棣脸上一片慌乱,跪行抱住上君的腿:“父君你别信他,他全是胡说!”

苏陌叶做不明所以状:“这等事三公主却不好冤枉苏某胡说,苏某这里还存着这份不知出于何人的手书为证来着。”

嫦棣原本煞白的脸色瞬然铁青,求助似的紧盯着一旁的橘诺,橘诺只做垂首不语,双手隐在袖中,身子却像绷得极紧。

上君含着怒色的目光从橘诺身上移回嫦棣身上,再移回橘诺身上,沉声开口道:“来人,将两位公主带回去幽在房中,无我的命令不许出门一步。”

上君拂袖而去,瞧着像气得不轻。无论是阿兰若与苏陌叶真的如何了,还是橘诺、嫦棣两姊妹陷害阿兰若与苏陌叶如何了,都是桩家丑。若他不晓得,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偏偏两个不省心的女儿竟将自己安做她们的一步棋,让他晓得了。将这个事盖下来自然不难,如何安抚息泽的里子和面子,却需斟酌。这个事,气得他头痛。

苏陌叶目送簇拥着上君离开的一水儿女官的后脑勺,将洞箫在手里掂了掂,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方才嫦棣慌极时口不择言说他胡说,胡蒙倒是蒙对了一回,他确是胡说。她们效阿兰若的字迹其实效得挺下功夫,连他都被摆了一道,拎着信见了凤九直到她扑上来抱住他时,他才觉着不大对头,她像是中了什么惑术。

他对阿兰若情深,正因情用得深,才未有一刻将凤九认做她。但若非他本人亦修习惑术,这上头造诣高,说不得他今日就顺着橘诺、嫦棣那二位公主的意,钻了这个套。

他认出这是个套来,自然当务之急便是杀去小厨找了帝君,他原本想自己同帝君换一换便罢了,让那两个使计的吃个瘪也算小惩她们一番。帝君立在一个小火炉跟前,听他说了心中的打算,握惯佛经的手里头握了柄木勺,缓缓搅着炉子上的稠粥:“对方是女人,你就下不了手了?还记得利落两个字是怎么写的吗?”帝君说这个话的时候,神色格外平静,声音却让他有些发冷。

他早有耳闻帝君做事的利落,但那些皆是关乎六界的大事,今日这桩却算是个琐碎家务,他其实想看看帝君他要如何方能利落。

帝君也着实没有多做别的,只是拖到两位公主将上君请入船舱才撩了帐子。不过,这撩帐子的时机,他悟出来却极有学问。倘帝君撩帐子在前,顶多如自己所言令两位公主吃个瘪,帝君如今这个身份,因要卖上君的面子,着实罚不了两位公主什么。但撩帐子在后,这个事情,就变成了上君需为了安抚他的面子亲手教训两个不懂事的女儿。比之前者,既能让两位公主得教训,又无须帝君动脑动手,果然是利落。

晨光大盛,将小舱中素色的桌椅摆件照得亮堂,苏陌叶斜眼瞅了瞅凌乱的床铺,挑了挑眉,怪不得方才望见帝君,觉着他不如在小厨中瞧着动气。这个事情却是那二位公主无心插柳柳成荫,帝君他老人家,倒是玩得挺开心。

第七章

王都的花,比之南边观尘宫的茶花,花期一向晚些。赏过观尘宫的茶花,转悠回王都,正是晚樱玉兰之类斗艳的时节,满大街锦绣的花团,看着就挺喜人。   这一派大好的春光,却并未将凤九的情操陶冶得高尚,她自打回到王宫,闭门不出,一直在琢磨着如何将橘诺、嫦棣两姊妹坑回去。

九曲笼中嫦棣同她结了大梁子,尚未等她蓄养好精神,橘诺又掺进来一脚给她下了相思引。

她长得这么大,头一回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坑成了个同花顺,自尊心颇受了些打击。

两位公主一直被上君软禁着,不说罚,也不说不罚。凤九琢磨照上君对嫦棣的宠爱,估摸关个几天此事也就罢了。但明显她不能作罢,她得候着她们被放出来时再将她们关进去。

这个打算倒是有胸怀也有骨气,她眼巴巴数着手指头等了数日,可最终,却等了个未遂。

三月二十七,宫中辗转传出一个消息,说橘诺公主不守闺训,与人私通,怀下孽子,大辱宗室,已判削首之刑,功德谱中永除仙名,近日便要行刑。

关于嫦棣,明面上虽没有听说什么,但从内帷里也隐约传出几句私话,说是嫦棣公主因前几日打碎了上君钟爱的一盏明灯,被上君流放去了一处荒凉地界思过自省。

凤九得知此事,有些傻眼。

橘诺未婚有孕,肚子里的孩子竟还颇受上君君后的看重,她起先亦有些疑惑,心道区区一个比翼鸟族,民风难道敢比他们青丘更旷达不成?后来问了苏陌叶,才晓得原来橘诺这个孩子怀得不一般,乃是怀的比翼鸟族下一任神官长。历代神官长皆是未婚少女感天地之灵而结孕,这也是为甚橘诺未嫁人就敢怀个胎怀得理直气壮,且还能请动息泽神君下山特地调养她的缘故。凤九犹记得当日自己还感叹了两句橘诺的好运气,但今日,怎的又说她腹中这个孩子是与人私通?

正要差人去打探,茶茶却将苏陌叶引进了屋中。

自相思引之事后,为了避嫌,陌少其实已很少单独找她议事,今日来得这样突然,可见是有不得已的急事。

果然今日陌少不如平日淡定,少了许多迂回做派,手中的温茶只润了润喉咙,已开门见山道:“月前我曾说,有几桩决定阿兰若终局的大事情,需请你帮忙同她做个一样的抉择,这话你可还记得?”

凤九捏着个杯儿点头。

陌少沉吟:“第一桩事,已经来了。”

凤九嗯了一声提起精神。

陌少蹙眉道:“这桩事,或许你做起来不甘,但此时需以大局为重。”看着她,低声道:“救一救橘诺。”

凤九猛地睁大了眼睛。

凤九其人,其实很有青丘的风骨,你敬她一分,她便敬你十分,你辱她一分,虽不至于十倍奉还,到头来送回到你身上的,挤巴挤巴也得是个整数。

青丘之国九尾狐一族奉行的美德,从来没有什么不明不白的宽容,也没有什么不清不楚的饶恕,更别提此番这样的以德报怨。

陌少生了颗全西海最聪明的脑子,同辈的神仙中是数一数二的精于算计。阿兰若这个事情上,他精于算计地发现,照着这一世诸事的进展,如同从前一般,上君将橘诺斥上刑台问斩,乃是早晚之事。他精于算计地思忖,从前乃是君后处置人处置得不妥帖,方漏了个把柄,导致橘诺怀胎的真相终有一日东窗事发。他精于算计地打算,此次只需将这个事发的由头往后挪一挪,给凤九足够的时间让她同橘诺嫦棣先了断私怨,之后橘诺再被推上刑台,他请凤九兑现诺言勉力一救,以她爽朗不拘的性子,此事可成哉。

但陌少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东华帝君。

他记得从前橘诺怀胎之事败露是在四月十七,可宫中此次传出的消息,却早了整二十日。当是时,他脑中一瞬闪过的,竟是帝君在小厨房中平平静静地同他所说的利落二字。

他到此时,方晓得帝君说的利落是个什么意思。

帝君怕是早已晓得比翼鸟这一辈王室的秘辛。

四海之内,大荒之中,有权力,有女人,有纷争,就有秘辛。每个王室,都有那么一段秘辛。比翼鸟一族的秘辛算不得多么新鲜,相关也无非就是那么两件,王位和女人。

这段纠结的往事,说起来其实挺简单,传如今的上君相里阕的王位是弑兄而来,宠爱的君后倾画夫人,其实是从亲大哥手中抢过来的嫂子。

传说里倾画夫人当年也很贞烈,本欲以死殉夫,但因肚子里头怀了橘诺,相里阕爱她心切,言她不死便允她留下大哥的骨血,她才这么活了下来。倾画如愿生下橘诺,宝贝一般养着。再后来生下相里阕的骨肉阿兰若,却因她当日深恨相里阕,孩子刚落地便亲手扔进了蛇窝。这也是阿兰若的一段可怜身世。

留下橘诺,是当年相里阕万不得已用的一个下策。眼看少女一日日出落得美丽聪颖,更是扎在他心中的一根长刺。相里阕早已有心拔掉她,无奈倾画夫人护得周全。

后头的事情,论来也是橘诺自己不争气,同教她习字的夫子有了私情,怀了身孕。比翼鸟一族体质殊异,怀胎不易,堕胎更不易,动辄横尸两命。堕胎是死,这个事被相里阕晓得也是死,为了保下前夫唯一的血脉,倾画夫人别无他法,辗转思忖后,终于撒下这个弥天大谎。

苏陌叶叹了口气。这些过往都实实在在发生过,遮掩过往的木盒子再结实也未免透风,有形有影的事情,帝君想要晓得,自然就有法子可以晓得。

虽然瞧着帝君日日一副种树钓鱼的不问世事样儿,但听过这位天地共主执掌六界时的严谨铁血,他自然不信帝君堕入此境后果真诸事不问。

见微知著,睹始知终,这才是帝君。帝君他当日在小厨房中说出利落二字时,怕已是在心中铺垫好了今日的终局。

苏陌叶盯着杯中碧绿的茶汤犯神,橘诺绝不能死,倘若死了,后头什么戏也唱不成。既然这一次是帝君做主将橘诺的事晾在了上君跟前,是帝君他老人家要借相里阕这把刀惩治橘诺,若旁的人将橘诺救出来,岂不是等同与帝君为敌?

果然无论如何,还是只能靠凤九出这个头啊。

陌少神思转回来时,正瞧见凤九眼睁睁直盯着自己,眉间纠结成个“川”字,话中见疑惑道:“ 阿兰若虽然不如我折腾,但从前同橘诺结的梁子也不算轻,为何她当此关头却要救橘诺一命,这个理儿我想不顺。今日你若能说通我,我就全听你的,你若说不通我,我就还要想一想。”   陌少欣慰她居然也晓得自己折腾,捞过一个趁手的圆凳落座,又给自己续了半杯茶,摆出一个长谈的架势方道:“阿兰若当初要救的,并不是橘诺,而是沉晔。”又问她道:“阿兰若同沉晔,你晓得多少?”

凤九比出一个小手指来,大拇指抵着小手指的指尖给陌少看:“晓得这么一丢丢。”

陌少手抚茶杯,良久道:“我可以再给你讲一丢丢。”

世间之事,最无奈不过四个字,如果当初。

陌少的这段回忆中,“当初”是若干年前的四月二十七,刑台上橘诺行刑。“如果”,是那时他领着阿兰若前去台前观刑。

凡人在诗歌中吟咏四月时,免不了含些芳菲凋零的离愁,生死相隔的别绪,借司命的话说,乃是四月主杀。

梵音谷虽同红尘浊世相离得甚远,这一年的四月,却也笼了许多的杀伐之气。先是宗学里处决了一位教大公主习字的先生,再是王宫中了结了几个伺候大公主的宫奴。未几日,大公主本人,竟也被判上了灵梳台问斩。

身上担了两条重罪,一条欺君罔上,一条未婚私通。

大公主是谁的种,晓得此事的宗亲们许多年来虽闭口不言,此时到底要在心中推一推,这是否又是上君的一则雷霆手段?不明就里之人,则是一边恼怒着大公主的不守礼知耻,一边齐拱手称赞上君的法度严明。这桩事做得相里阕面子里子都挣得一个好字。

到底是公主问斩,即便不是什么光彩事,也需录入卷宗史册。为后世笔墨间写得好看些,刑官拔净一把山羊胡,在里头做足了学问。观刑之人有讲究,皆是宗亲;处刑之地有讲究,神宫跟前灵梳台;连行刑的刽子手都有讲究,皆是从三代以上的刽子手世家海选而来。

这样细致周到的斩刑,他们西海再捎带上一个九重天都比不上,苏陌叶深以为难得,行刑当日,兴致盎然地揣了包瓜子领着阿兰若在观刑台上占了个头排。

他本着一颗看热闹的心,阿兰若却面色肃然,手中握着一本往生的经文,倒像是正经来送这个素来不和的姊姊最后一程。

行刑的灵梳台本是神官祈福的高台,轻飘飘悬着,后头略高处衬着一座虚浮于半空中的神殿,传出佛音阵阵,有些缥缈仙境的意思,正是歧南神宫。

风中有山花香,天上有小云彩,橘诺一身白衣立在灵梳台上,不像个受刑之人,倒像个绝色的舞姬将在云台之上献舞,肩头担的罪名虽然落魄,脸上的神色到底还有几分王家体度。

观刑台上诸位列座,两列刽子手抵着时辰抬出柄三人长的大刀,刀中隐现猛虎咆哮之声。此刀乃是刑司的圣物,以被斩之人的腕血开刀,放出护刀的双翼白额虎,吞吃被斩之人的血肉生魂,并将魂魄困于刀中若干年不得往生。笔头上虽也是斩刑两个字,这却又是和凡界砍人脑袋的斩刑有所不同。

大刀竖立,橘诺的腕血祭上刀身的一刻,四围小风立时变作接地狂风,虎啸阵阵,明晃晃的刀身上呈映出清晰的虎相。眼看乌云起日光隐,狰狞的虎头已挣脱刀刃,橘诺煞白着一张脸摇摇欲坠,白光一闪,利剑破空之声却清晰贯入耳中。

声音尽头处,一柄长剑没入巨大虎头七寸许,利落地将白额虎逼入刀身。

英雄救美这出戏,怎么演,都是出好戏,都不嫌过时。

天幕处阴影沉沉,狂风四揭,受伤的猛虎在刀刃中重重喘息。变色的风云后,却见紧闭的歧南神宫宫门突然吱呀大开。

黑色的羽翼在灵梳台上投下稀薄淡影,年轻的神官长在台上站定,脸上是最冷淡疏离的表情,身后的羽翼尚来不及收回,却将瑟瑟发抖的橘诺拦在身后,遥遥望及观刑台上上君的尊位,声音清晰而克制:“臣旧时研论刑书,探及圣刀裁刑的篇章,言圣刀既出,倘伏刑人在生魂离散前将刀中虎锁回,便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论伏刑人肩负如何重罪,皆可赦免她的死罪。上君圣明,不知今日橘诺公主此刑,是否依然可照此法度研判?”

救美的英雄并不鲁莽,有勇有谋,有进有退。上君寒着脸色点了个头。刑书中的法度是祖宗定下的法度,在此见证的都是宗亲,当着诸位爱卿的面,上君自然不能说出一个“不”字。

但双翼白额虎自诞生日起,向来以执着闻名,一旦出刀,不饮够伏刑人的血绝不善罢甘休,虽然祖宗有赦免的法度,且半途劫刑的不在少数,但这么万儿千年的,还没有一个人能真正逃脱白额虎的两排利齿。若说方才英雄的利剑将它逼退了些许,这头虎却也不至于这样脓包,蓄好时力再行挣脱出刀,是顷刻的事。

有勇有谋的英雄能不能救得美人归,还须讲个时运。

阴风萧萧,玄衣的神官长袖一挥利剑已转回手中,白额虎再次越刀而出,橘诺木木呆呆,被推到角落,座上上君捻须沉默,观刑台上的诸位却像是各个打了鸡血般瞧着刑台一派精神抖擞。

青年与猛虎僵持缠斗,剑光凛冽羽翼纷飞,难分高下各有负伤,打得着实精彩,也很有看头。但白额虎生于戾气,虎相只是一种化形罢了,添在它身上的伤远不及看上去严重,与之一比,倒是神官落了下乘,不过招招数数间仍然气度十足,不落歧南神宫的高华派头。

阿兰若歪靠在座椅中向她师父道:“既要在刀剑中好好应付这头白额畜生,又要凝力寻找将它关回去的法门,沉晔他一人这么单打独斗,未免有些艰难。”

苏陌叶转着茶盅笑:“法门不是没有,白额虎嗜血,橘诺若肯主动让那畜生饮一半生血,沉晔再以灵力全力相封,大约还挣得出一两分生机。不过既然橘诺有孕在身,失一半生血,怕是难以保命。”漫不经心敲着杯沿道,“你同橘诺一个娘胎出来,自然生血也差不多,不过你若心生同情想帮他们,我看还是免了罢,一来得罪你父亲,让他老人家不高兴,二来台上那位神官大人,可一向忌讳你是蛇窝里长大的,怕并不想承你这个恩惠。”

阿兰若一笑,恍然了悟:“哦?原来做这个事还能让父亲他不高兴?那真是不做都不行了。”

未及苏陌叶抬手阻拦,雪白的羽翼瞬然展开,眨眼间已飞向浓云密布的灵梳台。苏陌叶愣在座椅上,回神过来时撞豆腐的心都有。

阿兰若喜着红衣,便是这么个不吉利的日子也是一身大红,偏偏容貌生得偏冷,旁的人穿红就显得喜庆,她穿红愣是穿出冷清来。但即便冷清,这个色儿也够显眼。羽翼拍过长空时,连正和白额虎打得不可开交的神官都分神望了一望。   照凡界的戏路来演,此等危急时刻,翩翩佳人与翩翩公子这么一对望,定然望出来几分情意,望出从今后上天入地的纠葛。但可叹此番这个戏本并非一套寻常戏路,公子望着佳人时,佳人正引弓搭箭,目沉似水地望着狂怒的白额双翼虎。双箭如流矢,穿透狂风正中白额虎双目,猛虎痛嘶一声,攻势瞬间没了方向。不过这是头用兵器杀不死的虎,此举也不过是为找到法门多争一时半刻罢了。

狂风迷眼,虎声振振,少女离地数尺虚浮于半空中,俯身看着玄衣的神官,贴得有些近:“她背叛了你,你却还要救她?”

青年脸上是天生的冷倨,微微蹙眉:“她是我未婚的妻子,一起长大的妹妹,即使做错了事,有一线生机,又如何能不救?”

少女愣了愣,眼中透出笑意:“你说得很好。”轻声道,“你还记得吗?虽然不同你和橘诺一起长大,但我也是你的妹妹,你小时候说过我很脏,被蛇养大,啃腐植草皮,身体里流的东西不干净。我送过你生辰贺礼,被你扔了。”

年轻的神官长有片刻沉默:“我记得你,相里阿兰若。”

少女弯了弯嘴角,突然贴近他的耳廓:“我猜,你还没有找出将白额虎关回去的法门。”

猛虎似乎终于适应了眼盲的疼痛,懂得听音辨位,狂吼一声,利爪扫来。青年揽住浮空的少女紧退数步,方立稳时却见少女指间凭空变出一截断裂的刀刃,长袖扬起,趁势握住他的左手十指交缠,刀刃同时刺破两人手掌,鲜血涌出。

青年的神情微震,两人几乎是凭本能躲避猛虎的攻势,十指仍交缠紧握,腾挪之间,少女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神情淡定地含着笑:“世说神官之血有化污净秽之能,今日承神官大人的恩泽,不知我的血是不是会干净许多?”

两人的血混在一处,顺着相合的掌心蜿蜒而下,血腥气飘散在空中,青年神色不明,却并没有抽回自己的手:“激怒我有什么意思?你并非这种时刻计较这种事情的人。”

少女目光荡在周围,漫不经心:“白活了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原来我不是这种人。”瞄见此时二人已闪避至端立的长刀附近,神情一肃,顺着风势一掌将青年推开,续足力道朝着长刀振翼而去。青年亦振开羽翼急速追上去,却被刀身忽然爆出的红光阻挡在外。

红光中少女方才刺破的右手稳稳握在圣刀的刀刃上,旧伤添新伤,鲜血朝着刀身源源不断涌入。白额虎忽然住了攻势,餍足地低啸一声。少女脸色苍白,面上却露出戏谑,朝着突然乖顺的猛虎道:“乖,这些血也够你喝一阵了,贪玩也要有个度,快回来。”猛虎摇头摆尾,果然渐没入刀身,因吸入的血中还含有神官化污净秽之血,灵力十足,一入刀身便被封印。

红光消逝,猛虎快攻时萦绕刀身的黑气也消隐不见,端立的圣刀仿佛失了支撑,颓然倒下。

橘诺颠颠倒倒躲在沉晔身后,沉晔瞧着横卧于地的长刀,阿兰若从长刀后头转到前面来,蹒跚了一步,没事儿人一样撑住,随手撕下一条袖边,将伤得见骨的右手随意一缠,打了个结。

观刑台上诸位捡起掉了一地的下巴,看样子关于这精彩的变故着实有满腹言语想要倾诉,但为人臣子讲究一个孝顺,不得不顾及上君的怒火,压抑住这种热情。

上君明面上一副高深莫测,内里估摸快气晕了。他想宰橘诺不是一天两天了,终于得偿夙愿,误打误撞沉晔却来劫法场。他估摸对白额虎寄以厚望,望它能一并把沉晔也宰了。神官长替九重天履监察上君之职,沉晔为人过于傲岸又刚直,也是他心中一根刺,熟料半途却杀出个阿兰若,这是什么样的运气。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待要何去何从,诸位此时自然要等候上君的发落。

上君寒着脸色,威严地一扫刑台,启开尊口下出一个深思熟虑的结论。橘诺公主死罪既逃,活罪却不可免,罚出宗室贬为庶民,永不得入王都。神官长沉晔救人虽未违祖法,却是本着私情,担着监察之职,事及自身却徇私至此,有辱圣职,即日向九天回禀,将其驱除出歧南神宫,亦贬为一介庶民永不得入王都。至于阿兰若,身为一个公主光天化日下大闹刑场有失体统,判一个罚俸思过。

上君虑得周全,倘哪天王宫中死了个公主抑或神宫里死了个神官长,着实是桩天大的事。但族里若莫名死了两个庶民,却实在不足为道。

不死已是大幸,橘诺最后一次掌着公主的做派拜了个大礼,沉晔垂着眼睫面上没有什么表情,阿兰若却向着上君,脸上含着一个戏谑:“今日女儿为了姐妹亲情如此英勇,原本还指望得父君一声赞,这个俸禄罚得却没道理。”不及上君道一声“放肆”,又道,“再则关乎神官长大人,前几日息泽传给女儿一封信,信里头请神官长大人打一面琉璃镜,待九天仙使到谷中来时,好托带给天上的太子殿下做生辰礼。说起来这也是他不像话,早先去天上面见圣颜时,同太子殿下吹嘘过一两句沉晔大人制镜的本领,却不想就此被太子殿下放在了心上。”无奈状道,“息泽令我将沉晔大人请入府中潜心制镜,但此番父君既令他永不得入王都,父君的圣令自然一等一威严不可违背,但夫训也是不可违的一件事,所以我也有些疑惑,是不是将府邸搬到王都外头去好些?还有些疑惑,搬府这个钱从哪里出好些?”

上君揉着额角道:“息泽爱卿果真有来信?信在何处?”

阿兰若面不改色道:“果真有来信,但这个信此时却没在身上,不过来信时师父他老人家也在,”瞟了眼上君座旁,“母妃也恰过来探看我,他们都瞧见了。因信里头提了几句制琉璃镜有些材料需我备好,我不大懂,还将信递给师父请他指教过两句。”

上君目光如炬向苏陌叶,倒血霉的陌少抽搐着嘴角点了点头:“正是,但我并非比翼鸟族,有些材料亦不大懂,就将信又递给君后请她瞧了瞧。”

君后救侄儿心切,亦点了点头。

上君沉思半晌,判为国库着想,阿兰若无须迁府,沉晔以带罪身入阿兰若府制镜,镜未成不得出府,镜成需即刻离都。

这个事情,就这么了了。

曲终收场,侍卫们宽容,未即刻收押橘诺,容她跪在地上帮沉晔清理伤口。灵梳台上空空荡荡,红衣的少女没有离开的意思,面色是失血过多的苍白,却休闲地溜达着步子走过去,半蹲在一对苦命鸳鸯跟前,和橘诺四目相对。   半晌,咧出个冷意十足的讽笑:“真是对可叹又可敬的未婚夫妻。不过,从今天开始,你们没什么关系了,记得要离他远些。”将受伤的右手搭在沉晔的肩上,“他是我救回来的,就是我的了。”

橘诺含泪恨声:“沉晔不是你的,我自知如今配不上他,但你也不配。”

灵梳台巍峨在上,阵风散后台边聚起几朵翩翩的浮云,红衣少女像是心情愉快,踱步到台沿,伸手握进云中:“世间事飘忽不定者多,万事随心,随不了心者便随缘,随不了缘者便随时势。你看,如今这个时势,是在何处呢?”

神官原本沉淡的眸色中,有一些东西缓慢冻结,状似寒冰。

茶凉故事停,瞧得出回忆阿兰若一次就让陌少他伤一次。

凤九识大体地替陌少换上一盏新茶,待其缓过神来,委婉地拈出心中一个疑问:“情这个东西,譬如天上的子母树一树生百果,我自晓得各个该有各个的不同。但阿兰若此时既已嫁了息泽,对沉晔生出的这个情果,是否有些不妥当?”她近日同息泽处得多些,自觉算个熟人,难免为息泽抱一抱屈。

陌少道:“她同息泽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一对忘年友。比翼鸟这些地仙,在我们看来朝生夕死何其的脆弱,似乎更耽于享乐,但息泽却比谷外的些许神仙还要无欲无求些,他对阿兰若,倒比我更担得上师父这个名头。”

凤九一言不发了半日,道:“你说的是那位……前头和橘诺、嫦棣各有纠缠,近日不晓得为何又对我颇有示好的……息泽神君?”

陌少咳嗽一声道:“这个嘛,此地既是被重造出来的,兴许出了一些差错,令神君他性情变化了一二也说不准。咳,从前,从前息泽神君他确然最是无欲无求的。”

凤九忍住了问陌少一句有无法子可将神君他变回从前那个性情,将话题转到一桩她更为好奇之事上,道:“既然阿兰若和沉晔后来有许多纠缠,那时她救了他,他是不是有点喜欢上她了?”

苏陌叶远目窗外:“比翼鸟一族将‘贞洁’二字看得重,倾画夫人一身侍二夫,沉晔其实不赞同,三姐妹间只橘诺一人得他偶尔青眼,倾画改嫁给上君后生下的阿兰若和嫦棣,他都看不太上,其中又尤数阿兰若排在他最看不上的名册之首。”

凤九讶道:“但是她救了他,这不是一种需以身相报的大恩吗?”

陌少冷道:“沉晔冷淡自傲,在他看来,他从前瞧不起阿兰若,辱了她,她将他要到府中如同要一件玩物,不过是要囚禁报复他罢了,说他因感激而喜欢她,不如说他那时其实有些恨她。”良久,又道,“我有时想起阿兰若的那句话,无论为仙为人,需随心随缘随势,她将此语参悟得透彻,但她的心或许在沉晔那里,缘和势,却并不在沉晔那里。”

一席话听得凤九颇唏嘘。

苏陌叶润了口茶入嗓,道:“你略想想,若愿帮我这个忙,劳茶茶给我传个信。”

下期预告:凤九一日忽见天边一道银蓝光阵,看方向是白露林旁的水月潭。好奇心重的她怎耐得住?于是去看热闹,竟是潭里栖息的一尾猛蛟正同一个厉害神仙打架。这神仙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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