伢儿散文

时间:2021-07-08 10:08:41 散文随笔 我要投稿

伢儿散文

  婚后才知道夫家这里的爷称呼为“伢儿”,觉得这个称呼有些好笑,因为此前知道其它有些地方方言把小孩子称作“伢儿”。后来细细观察发现,伢儿在族里的威望相当于《白鹿原》里面的白稼轩一样,这样称呼绝没有丝毫不敬的意思,就琢磨着“伢儿”肯定是“爷——啊!(ye_a)”读音念转音了流传下来的,这样想就觉得方言有几分生动得可爱了。

伢儿散文

  我们这个村子由一个同姓大家族和几个杂姓家庭组成,这个同姓大家族又分为两个支系,异于我们的那个支系普遍辈份较高,有许多伢儿字辈的人,其中有几个比我们年龄还小的毛孩子见了面还得叫伢儿。叫归叫,只是一个称呼一个符号而已,彼此心里清楚血缘关系早已所剩无几,伢儿的称呼也根本没有几分尊重了。有的伢儿见了会跟孙子辈开玩笑打趣:“唉,站住!伢儿今个实在嘴欠,可想说你两句,就说你娃么,就这一个媳妇,还不好好打扮一下,让穿穿红的,穿穿绿的,再穿穿絮絮帘帘,绒绒带带的,看把人家娃亏成啥咧些!”

  孙子可以追着伢儿打着玩,孙媳妇可以揭伢儿的糗事逗趣,给伢儿介绍对象的事也经常发生。

  但是我们本族系的,却必须一本正经,即使开玩笑也不敢乱了辈分地开。

  婚后十来天就是大年初一了,早饭吃了饺子后,婆婆安排小姑子带着我去给族里年龄最长的伢儿行磕头大礼,我为难地愣住了,心想,什么年代了,还行磕头大礼?虽然我是女流之辈,但也知道膝下有黄金的道理,最不行也该是“女儿膝下有白银吧?”除了跪天跪地跪父母,别人岂能随便跪之?早知道大年初一要去挨家挨户下跪磕头就不结这婚了。

  或许她们看出了我的顾虑,说:“那就去坐坐吧,新媳妇必须去一下,不去就坏了规矩,失了礼数。”那时候很在意别人的评价,入乡随俗吧,就硬着头皮跟着小姑子去了。

  最年长的伢儿和婆当时大概有90岁了,都穿着一身旧式黑棉衣,坐在门前的土夯墙根晒太阳,面前还放着一个罕见的火盆,火盆上还架着一个更加罕见的茶壶,里外都是黑乎乎的,只有正在冒着热气的壶口能看出茶壶的底色是白瓷的。我心想,用茶壶代替敞口的砂锅熬药确实不错。伢儿和婆表情木讷,我更加不知该说什么,看见堂妹从火盆上那黑乎乎的茶壶里倒了一杯黑汤汁递给我说:“姐,你喝茶!”,我双手接过中药汤一样的煮茶,觉得自己一下子穿越到了古代一样,心里非常矛盾,要不要喝下去,不喝太没礼貌,喝下去胃又怎么受得了?听说茶喝醉了比酒喝醉了还难受呢!我活了22岁,第一次见人煮茶喝。

  我始终觉得把“爷”称作“伢儿”拗口,有失尊重,没有开口叫伢儿,跟不善言辞的婆唠了几句家常,回答了伢儿的几句问话后,把手里的茶杯放在身旁的门墩石上,向火盆里添了几根柴火,没等飘起来的白白的柴灰落下来,我就找借口逃跑了,想逃避应该施行的磕头大礼,也想逃避应得的礼物,那时候当地还没流行给新媳妇红包,一般是毛巾,头巾之类的,最多是一节(米)布,但是我亲眼目睹了这个家庭的穷苦,既然帮不了他们什么,就更不能接受他们什么,哪怕一条毛巾。

  后来我才知道,婆是那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是在生产队得过担粪冠军,戴过劳模大红花的人。

  在这个村子里及周边,比那个黑乎乎的茶壶更古老的还有婚姻模式,已经2000年了居然还残存着旧书上记载的娃娃亲,换亲,从人贩子手中买婚,阴婚等陋习。在当地农村,逃脱不幸婚姻的女人是很艰难的,合法离婚的道路很难,其中许多人选择离家出走或与人私奔的不归路,也有自杀的。

  2000年之后这种愚昧状态才随着外出打工的浪潮逐渐改观,自由恋爱慢慢占到主流,只有个别“困难户”在依靠父母走着老路子。有个人跟我念叨“父予子妻,子予父棺。”是天经地义的古老责任和义务时,我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他还以为我在佩服他的博闻强记,后来这个人依次娶了好几个媳妇,不知道父予子数妻,会不会换得子予父数棺?我只知道其父还要养他的儿子继子并为之娶妻。

  第二年腊月,记得大雪封路了,哮喘不止的伢儿去世了,不久婆也跟着去了。我觉得,他们再也不用受苦了,只是留下三个没妈的小孙子要受些恓惶了。

  伢儿还有三个堂弟,一个早夭,一个是我老公的爷爷,英年早逝了,连照片也没留下;另一个却也是一个寿星,那时候也有74岁了吧,每天往返十几里山路放牛割草,身体硬朗,耳聪目明,还有一副拦羊的嗓子回牛的声,我亲眼见他放的大犍牛不扎鼻圈,他只要隔沟大喝一声,正打算往庄稼地里跑的大犍牛立刻止步,再喝一声,牛就回头不敢去了。

  2005年,我抱着刚刚满百日的女儿回村里,遇到了已经八十高龄的伢儿刚刚放牛回来,他依然身着一件黑布夹袄,肩上挂着一根一尺多长的纯核桃木枝削制的烟袋,连烟袋锅和咀子也没有用其它材料,古朴到家了,风尘仆仆的伢儿走近后看见我抱着女儿就凑上前来,古铜色的脸上,皱纹的波浪簇拥起童稚的笑容,接着他从肩上取下烟袋递给我怀中的女儿笑曰:“嗟,抽两口!”当地方言至今仍在沿用这个字,与“嗟来之食”的“嗟”应是同一个字,类似于这种情况的词语还很多,让人不能不感叹方言的古老。旁边的人都笑开了:“看她老伢儿呀,总算活得见着了带红孝的曾孙子了,兴得不知该咋,浑身包包摸遍么挖抓,只剩烟袋锅子啦!”当地风俗在葬礼中曾孙子辈带红孝,是不用穿孝衣的,带红孝的人越多越令人羡慕,证明活得值了。我笑着说:“伢儿,以后这娃长大了,要是惯下抽烟的毛病了,我可寻您麻达去。”我说这话也暗含希望他长寿的意思,女儿还得20年养呢,到时候伢儿可就100岁了。

  2015年春节,女儿11岁了,伢儿也90岁了,仍然耳聪目明,只是不再上山了,每天满村子转转止心慌,陪伴他一生的婆去年去世了,伢儿的老伙伴也一个接一个去了,没人再陪着他放着车不坐,步行十几里山路去镇上吃羊肉泡馍了,从几块钱一碗吃到十几块钱一碗了,镇上的羊肉馆都在打听:“你村那个寿星咋还不见来呢?”近几年,县摄影协会的人,每年都要带着礼物上门给伢照相。

  过年了,伢儿拿出五张一元的压岁钱递给初次见面的又一个四个月大的曾孙子,孩子的母亲不好意思接,我看见了说:“替娃儿拿上吧,这比别人的50块钱500块钱还珍贵,这可是县里有名的老寿星,会带来福分的,别的孩子可没这个福分。”我估摸着伢儿肯定跟老伙伴们在门前边晒太阳边码花花牌可赢了,心里高兴使然。

  每年大年初二,伢儿的众外孙都要来给伢儿拜年,也捎带着给我公公这个大舅父拜年,客人走了,伢儿高兴地坐在门前接受邻居们的盘问:“怎么招待的?给今年的新外孙媳妇发了多少红包?”我把我们妯娌间私下里嘀咕的笑话告诉伢儿,让他乐呵一下。

  “伢儿,我们几个都盼着您再多活几十年,这样的话,每个大年初二,他们(伢儿的众外孙)来了就先到您屋,有三妈管早饭,我们就都能睡个懒觉,不然的话,初二连懒觉也不敢睡,晚起一会儿客人就涌进门了。”

  伢儿听了脸上的皱纹立马簇成花一样了,好像真的能再活几十年。

  旁人听了说:“再活几十年,你伢儿成老妖精了!还不把娃娃们吓惊喽。多大了,还跟新媳妇一样成天盘算着睡懒觉?”

  “是不小了,这几年早婚又成潮流了,四十开外的当婆婆的已经不少了……但是嘛,哈哈,有伢儿在 ,我们还娃得太呢,不敢装老。”

  有个媳妇说:“伢儿,你孙子欺负我,你可得给我做主,最起码主持个公道。”

  “行么,你把他伺候好,尽到妇道,他再欺负你,有我呢。”

  切,说了半天,还是向着他孙子,媳妇再说也是人家妈生的。要是婆在就好了,一定会把拐棍使劲一掸,搂着孙媳妇安慰一番:“我娃儿心疼的,一天把生的做成熟的,把凉水烧成煎水供着,抓儿养女,伺候老的小的,憨格滴滴的……唉,咱屋里人就是命苦,人老几辈都是这么……”

  婆腿脚不好,常常坐在蒲团上,用手拽着蒲团边的绳环向前挪,挪到大门外晒太阳。伢儿经常充当婆的腿脚,去置办她想要的东西,担柴烧炕,三伏天也天天烧炕;伢儿也充当婆的耳目,回来给她讲述外面发生的一切。在他们身上我看到“夫妻”二字的另一层含义,我曾经又羡慕又好奇地问:“婆,您们过了这么多年,吵过架吗?打过架吗?”婆笑着回忆说:“打,咋不打,两口子打架屋里人还能沾上光?打得狠得太呢,一棍下去,么打住我,把身后的羊打死了。”

  伢儿和婆共同生活了70多年,基本都没出过远门,天天厮守着,却没有结婚证。伢儿活了90岁了,国家发养老补贴时才发现他连身份证都没,去办身份证才发现他连户口也没上,快90岁的人要去上户口了,才有个别人知道了伢儿的名字。

  这听起来像个笑话,但是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伢儿是族里的权威,基本上代表的都是家族利益,维护的都是男权,对于想翻身的女流不反对但绝不会支持。眼下社会变了,男权不再明显,但是人们的骨子里和言谈举止的弦外之音,还是有男权色彩残存的,男人仍然占有主导地位,女人依然肩负着伺候男人及一家老小的责任和义务。

  很多夫妻吵架,男人还是会抱怨:“跟上你没有吃过一顿好饭。”女人还是会反驳:“我跟上你还没穿过一件好衣服呢!我不嫌你穷,你倒嫌我拙了?”

  这两句话让现代人听起来都有些可笑,男人早就不靠女人做饭,女人早就不靠男人置衣了,没钱下馆子,宁愿饿死也不动手做饭的.男人,饭菜不可口还怨谁?居然还有男人大言不惭地说:“我做饭要你干嘛?”宁可吵架也不做饭的人,闲得没事也等别人伺候的人根本要不得。因为大男子主义根深蒂固,这种人如果得势是很可怕的。

  在这个像是古老遗迹一样的村子,伢儿时代即将过去,男权思想也在新思潮的撞击下迅速消退,但是在伢儿的子子孙孙思想里,仍然根植着女人伺候男人天经地义的思想,很多男人觉得摆谱让人伺候才有派,才能找到当伢儿的感觉,架子摆得理直气壮,架子摆得不可理喻。当然,男权思想和女权思想都要不得,是该有一个折中的正确思想了。

  许多觉醒在没有坚持的情况下消亡,很难再抬起头来反抗。伢儿教导我们,你把鳖装了,你就把人活了。当家不比当班,不能动不动就甩手不干了,谦和忍让树立新风吧,要想过成一家人,总得有一个能喝下几桶泔水的人。

  现在每次回去都能看见伢儿背着双手,带着白头巾的头总是低着慢悠悠地走在村巷里,有人怕他听不到,故意放大嗓门大喊一声:“伢儿——!”,我以为要吓伢儿一跳,没想到伢儿缓缓地转过身,不紧不慢,不愠不喜,平心静气地说:“叫唤啥哩些?”如果有顽童在他背后小声逗骂他,他也会缓缓地转过身,不紧不慢,不愠不喜,平心静气地说:“你说啥哩些?”他不仅能清楚地听见,还能辨别清楚全村的人,更别说自家的儿孙了。

  伢儿身上有山里人的品质,伢儿身上有长寿的秘诀。

  伢儿古铜色的脸上深深的沟沟壑壑里,写满了九十年的世事变迁,九十年的风雨沧桑,九十年的坎坷历程,得子的喜悦,失子的痛苦,得孙的喜悦,失孙的痛苦他都经历过,千金散尽还复来他也经历过……

  我突然想,伢儿要是一个作家,一个作家要能活到这个岁数,仍然能够耳聪目明,记忆力不减,肯定能写出很多很多深刻的有意义的东西。

  年年五月前山如雪般的槐花飘香,常年四季后山如海般的松林吐瑞,延年益寿,伢儿在那儿放了一辈子牛羊;五谷杂粮,粗茶淡饭有益健康,伢儿吃了一辈子……伢儿确实有长寿的秘诀可以探索,还有勤劳简朴的作风可以继承。

  伢儿漠视着现代的一切,不受负面影响;我们也可以漠视着封建残余的一切,不受负面影响。

【伢儿散文】相关文章:

欠儿散文06-18

欢儿散文12-09

呆儿散文12-02

捡漏儿散文11-30

木墩儿散文12-18

叫魂儿散文10-24

小酒儿吱儿咂散文01-20

柳哨儿散文01-14

草草儿的记忆散文0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