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女人的样子樋口一叶散文

　　她的脸，寂寞而清秀，跟她的文字一摸一样。

　　最早看到她的文章，是《青梅竹马》，故事很简单，讲述吉原花街长成的小姑娘美登利，与龙华寺主持之子信如之间的少年情谊。不知什么缘故，我读樋口一叶，总想起萧红来。这篇《青梅竹马》，也让我想起萧红的《小城三月》，一个女孩子温柔而隐秘的爱。笔调清清淡淡，不刻意渲染，却传递出了无尽的伤感。

　　后又看了一些，与川端康成的清丽婉约有点不同，一叶笔下是一派近乎稚气的天然，像一个孩子无心的讲述——那个孩子就坐在幽曲玄关的木地板上，着条纹素色和服，系着样式很老的腰带，梳着一个小小的低低的银杏髻，一副乖巧可人的样子，可是沉重与悲哀终于从言语间带了出来，这个孩子的脸，也被阴影遮住了一半。

　　喜欢这样的文字，渐渐关注起她的生平。这方面的内容不多，零零星星地积攒下来，渐渐有了个整体印象，而这整体印象，正如那孩子脸上的阴影，一种无辜的惨伤。

　　一叶，1872年生于东京一个小官吏家，父亲经商失败，破产后患病去世，她很早就担负起一家人的生计，因为过于辛劳，24岁就在贫困交加中死去。2004年，日本起用新币，其中5000元面额的纸币正面用的就是一叶的肖像，现在，每个日本人打开钱包就能看见她，这于一叶，是安慰还是讽刺？

　　她还这么年轻，没来得及结婚，甚至没来得及恋爱。她似乎单恋过她的恩师——半井桃水（我总觉得“半井挑水”更合适），一个单身的美男子。在她死后出版的日记里，有大量笔墨记录了这段一往情深。但当事人，当时并无家室的半井桃水却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澄清：我对已故的一叶女史，从来没有逾越兄妹的感情……我可以确信在一叶女史心中的恋情不过是现实中夸大的东西。

　　看到这里，联想起一叶在温情记录老师当天的神情、穿着和打扮后的自责：“我这样描写他的容貌，是对他的失敬啊。”我不由眼角酸涩。

　　当时已经觉察到她感情的半井桃水，应该对此没有多少回应吧，不然事后不会为了避嫌这么急急地跳出来。《聊斋》里有一篇，说一个女鬼还是狐狸精与一个男子相好，男子的'家人排斥她，羞辱她，她仍然“含垢为好”。我觉得这四个字特别好，多少女子，就是这样无望地忍耐着，为爱谦卑着，那样敏感的心，为了爱却装作麻木。

　　没有真正爱过的樋口一叶，却让爱情题材成为了她最拿手的主题。她笔下爱情的基调，很美很冷，同时充满了人性的温暖。我当初特地找来《青梅竹马》看，是因为余华的一段话：“樋口一叶毫无疑问可以进入19世纪最伟大的女作家之列，她的《青梅竹马》是我读到的最优美的爱情篇章，她深入人心的叙述有着阳光的温暖和夜晚的凉爽。”历来天才都知道自己的使命，一叶自己就说：“我是为了抚慰世间女性们的病苦和失望而降生到这个世上的。”历来天才也早夭，在她年仅24岁的短暂生命里，上帝给她的创作时间只有短短的14个月，一年多一点的时间里，她却留下大量的和歌和《大年夜》、《浊流》、《青梅竹马》、《岔路》和《十三夜》等一系列珠玑之作。

　　在某个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她。这个身形清瘦的女子，她就在我眼前，在门前的小庭院收衣服。她把衣架解下来挂回竹竿上。怀里是一摞衣服。每收一件，她都会放到鼻子底下闻一闻。然后，她抱着衣服回到屋子里，狭小的屋子，六叠席的狭小屋子。瞬息之间，夜已经涌来，

　　夕光褪去，她在阴影里抱紧自己的膝盖，长久沉默……窗外，孩子们在跳长绳，几个姑娘手执舞扇，歌之咏之，像平安朝的踏歌舞，又像艺伎的扇舞。玉盘一样的月升起来了，香樟碧清的叶子在风中飘摇，这露水一样的世啊。如果没有文学，这露水一样的世就这样过去了……

　　也许，这就是文学的骄傲，生而为人的尊严。文学，在每一个生命的障碍里、每一个心灵的黑暗深处、每一个安全感被抽走的绝望之地、每一个痛苦激烈的狂暴灵魂里。只要你相信，它就在。用它沉默的喉咙，为你唱出最明亮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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